郑成月已经离岗6年了。离岗前,他是河北省邯郸市广平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年纪大了,多给年轻人机会。”离岗时他49岁。现在,郑成月更多时候在北京,协助律师办案。律所里围坐的是各种“冤案”的当事人。
2005年1月,河南荥阳警方在盘查中意外发现王书金,后与王书金原籍的广平公安联系。而后时任副局长的郑成月携干警赴河南,将逃亡十年的王书金押解回广平。在逐一核实王书金涉嫌的命案时,郑成月得知了聂树斌案。之后媒体介入,郑成月成为最早披露“一案两凶”事件的公安人士。郑成月原本可以成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的选择,让他的后半生也纠缠在聂树斌案里。
得知案情
聂树斌已被执行死刑11年
1995年7月,郑成月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回到广平县公安局,“起初几乎是打打杂”。
10月3日,突然听到局长喊他:“小郑,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事跟你谈。”忐忑着进了局长办公室,局长说:南寺郎固发生一起凶杀案,你填个表,领支枪,从今天起跟刑警队去破案。郑成月填了表,领了把五四式手枪,跑去报到。刑警队长让他回家背上被子,随队住到村里。
进村后,他们用灯往一口井里照,一双小女孩的脚丫浮在水面上。10月4日,与赤身裸体的女孩一同捞上来的,还有一堆衣服。法医检查后确认:是被强奸后窒息死亡。“人是被掐死,然后扔到井里的。”
郑成月同刑警队在村里开始调查。谁会干这种事?排查开始了。村里18-35岁的年轻人被刑警队逐个谈话,唯独找不到王书金。他们找有劣迹的人,翻到王书金过去的案卷。这一年王书金28岁。他14岁时强奸过一名8岁女孩,被法院判了3年少管,想要找到他时,却发现他已经不在村里了。刑警队在村里停留了半个月,试图等他回来,未果。“我们就大概认定他,开始追捕。”案件一悬十年。
2005年1月18日凌晨1点,已经是副局长的郑成月正在公安局值班。值班室电话铃突然响起,他接起电话,那端是河南省荥阳县索河路派出所。对方询问,你们这通缉的人里头有没有一个叫王永军的,10年没回家了?郑成月第一反应就是王书金。连夜赶到河南,确认并接回了王书金。
在逐一核实王书金涉嫌的命案时,郑成月得知了聂树斌案。王书金交代石家庄玉米地一案时,郑成月并未意识到与聂树斌案有关,此时聂树斌已因此案被执行死刑11年了。对王书金做完调查后,广平县公安局给石家庄裕华区分局连续发函五六次要求调查石家庄一案,均未得到回复。郑成月亲自带着王书金到石家庄玉米地辨认现场,王指认了事发地。
披露案情
王书金作案的可能性有99%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报》刊登《一案两凶,谁是真凶?》之后,报道被广泛转载。郑成月在漫天舆论中,被要求到政法委“汇报案子”。在场的有河北省高院、省检察院、省公安厅的领导。
时任河北省政法委书记刘金国问郑成月:“郑局长,依你看这个案子,王书金作案的可能性有多大?”
郑成月底气十足:“刘书记,只要接触过王书金的人,可以确定99%是他。”私底下,郑成月认为剩下的1%,除非鉴定王书金有精神障碍。
刘金国当即就宣布成立两个专案组:由省公安厅刑侦局牵头,广平县公安局配合,对王书金案进行严格调查;由河北省高院牵头,石家庄中院配合,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
当日石家庄刑侦局就有人买机票飞往广州,寻找一个在广州打工的叫王金根的人。他在石家庄和王书金一起打过工。3月24日,河北省公安厅组织,王书金又指认了一遍现场。“他们把人(王书金)都带走了,人就押到了邢台看守所,卷宗也都拿走了。”
在那场汇报之后不久,刘金国调任公安部副部长。一轮复查到8月20日左右,“他们又把人和卷宗送回了广平,聂树斌部分的现场卷宗也送回来了,但是聂树斌的口供没给我们。”
同时传达到郑成月的还有:河北省政法委2005年第37号会议纪要决定:对聂树斌案不起诉。郑成月觉得,“如果刘金国不调走,也许案件查明就有望了”。
至今,因为聂树斌案,郑成月仍时常能接到电话:“郑成月,你不要乱说,会引火烧身的。”
“我只是讲了几句实话。”郑成月说。
对话
“聂树斌咋就认了?打呗”
“他回村指认现场,好多村民举着砖头要砸死他”
问:你对王书金最初的印象是什么?
郑成月:差不多20年了,1995年,王书金村里有女孩失踪了。那是我到公安工作接触的第一起命案,也是我第一次带枪去破案。当时村里好多人都围着看,我们找现场的时候,王书金还凑在一旁看。
问:王书金在村子里是个怎样的人?
郑成月:他家一共有7个孩子,兄弟姐妹之间关系很淡。王书金没读过书,从小独来独往的,不跟人说话,阴阴郁郁一个人。他在我们县犯过3起命案,还有强奸但人没死的。2005年押他回村指认现场时,好多村民举着砖头要砸死他。
“王书金指认现场时,说了好多细节性的东西”
问:有报道说路上你给王书金买了只烧鸡,他就把你当成朋友了?
郑成月:后来王书金确实很信任我,在回广平的路上我跟他说,你们家孩子多,日子过得也苦。当时我还骗了他,说他第一个媳妇一直在老家带孩子(王书金逃亡前已在老家娶亲,后妻子带孩子改嫁),就是想让他的心软下来,交代问题别逃跑。再后来到了广平,当时是一月份,天冷,我就通知他们村村支书转告王书金的哥哥,给他准备些冬衣和棉鞋来,但他哥不理他。后来我就让看守所干警给他买了那些东西。他就信任我了。
问:跟石家庄警方接触后你觉察出案子有问题了?
郑成月:我们带王书金去指认现场时,他说了好多细节性的东西,这些东西现在都不方便讲。当时,那个村村干部告诉我说“可坏了,那个案子早破了,凶手早被毙了”。当时我就觉出问题来了。
问:当时意识到案件可能有问题你做了哪些工作?
郑成月:一直到所有审讯工作结束,王书金都是单独关押的,我怕别的犯人教他使坏。另外就是每一次审讯,全程录音录像,不想给上头或者外界留什么口实。当年撤我职的时候,我偷偷保留了一份,在家弄了个保险柜存了起来。
“我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我也抓错过人”
问:有一种说法是“王书金承认西郊玉米地杀人案是为了减轻罪行”?
郑成月:不可能,我知道了聂树斌的案子,见面时跟他说,(如果)不是你干的不要乱认,他还挺委屈,说“不是我干的我认啥?”
问:那聂树斌呢?
郑成月:有次我见张焕枝,她就问我说郑局长啊,我儿子没干那事,他怎么就认了呢?我当时苦笑,“他怎么就认了?”打呗。特别又是90年代,严打的时候,就太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