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必(易烊千玺饰)头戴子午冠
2019年暑期档的电视剧市场,荣耀无疑属于《长安十二时辰》。相对成熟且网红的文学底本,扣人心弦的探案剧情,加之拥有海量粉丝的顶级流量小生主演,注定会有大量观众抱着电脑,和千玺弟弟一起梦回大唐,解救长安。
而这部剧能够红透全网,一直引发话题与讨论的原因,更在于其作为一部历史背景的作品,对于“历史”本身的追求。说白了,也就是不差钱的服装、化装、道具(下文简称服化道)和更符合特定时空的台词设计。从长安城整体的市坊布局到贵人私苑的自雨亭,从李必簪尖冲前的子午冠到许鹤子夸张高耸的双环望仙髻,从街头售卖的水盆羊肉、火晶柿子到崔器一刻不离嘴的新鲜薄荷,从剧中每个人行的叉手礼到口中唱的“喏”,必须承认,全剧都在非常用心且努力地架构一个更加符合历史事实的“大唐盛世”。
从近些年的电视剧市场表现来观察,涉及历史题材或背景的电视剧,越来越重视历史时空的真实感与还原度。这一现象,其来有自。从《芈月传》中楚人的偏髻、贵妇的缂丝华服,到《延禧攻略》中满洲女子的“一耳三钳”、妃嫔贵妇胸前的十八子,总有一些电视剧,哪怕打着“本故事纯属虚构”的字幕,依然在文艺创作之余,孜孜矻矻地做着历史学的探究与考证。作为一个专业从事法制史研究的人,笔者对电视剧市场的这一潮流当然是感到万分欣喜——在今天这样一个多媒体数位化的时代,不得不承认,对于历史知识的传播,对于历史问题的廓清,乃至要引起大众对于历史的关注与兴趣,任我等学界中人一枝秃笔写尽春秋,有时候也不如一部有影响力的影视作品辐射力强。因此,当历史剧越来越追求历史感,这绝对是一个正向的趋势。往小了说,让观众有耳目一新的视听体验;往大了说,那是对民族过往的回望与传承。不知来,视诸往,我们民族与国家的点滴进步与发展,都必然是建立在自身所有的基础之上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尊重基本史实,并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历史,本来就是我们建立文化自信的应有之义。毕竟,曾几何时,那部同样是现象级的史诗巨作,还有至今想来让人扼腕的“我孝庄”这样的史学硬伤。
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长安十二时辰》之前,已经有不少同类型电视剧在“历史感”上下功夫,但无论是一声“惟”或“喏”,还是一块云锦的织物,往往还只是人们讨论整个作品时的一条花边,或者顶多算是整部片子的一个亮点而已。而就影片整体的历史再现的精细度与系统性而言,《长安十二时辰》仍然堪称是空前的。尽管吹毛求疵地来看,电视剧仍然受到诸如灯笼、扇子等更偏“和式”而非正宗唐制等诟病,但单就历史还原度,尤其是器物与制度的时代性来说,《长安十二时辰》在目下这些电视剧当中着实堪称已臻极致,以至于对于本剧的各种评论,几乎都乐此不疲地重点讨论服化道部分。
那么,问题就接踵而至了。对于一部电视剧来说,服化道的真实性与还原度,成为观众最为关注的特色,甚或成为各种评论唯一津津乐道的面向,这究竟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悲哀呢?
质言之,若是抛开精致的服化道,《长安十二时辰》还剩下什么不得不火的理由呢?就剧本与剧情论,本剧与近年来几乎所有成功的电视剧作品一样,选择了一个相对成熟的小说文本作为底本,改编剧本而非直接创作剧本。这个选本的路径基本被大量实践证明其合理性,但具体到本剧的选本,在我看来,却是完全失败的。马伯庸的同名小说并非不精彩,但张小敬和李必联手在24小时之内解救长安城免于恐怖攻击这样一个几乎教科书式的“三一律”情节设置,显然更适合改编成一部电影,而不是一个48集的电视剧。于是,电视剧刚刚过半,节奏已经显得十分拖沓,大量无必要的长镜头、武打场面和对白纯粹是用来拖时间,让观众一秒出戏,令人产生歹戏拖棚的厌烦感。
而在选角和塑造人物方面,雷佳音[微博]到底是实力派,其饰演的张小敬张力十足,可圈可点。但在一众专业长辈面前,无论是台词功力还是表情管控,拍戏时什么都还没学的中戏新生易烊千玺[微博]实在显得非常票友:千玺用他独有的生涩、畏缩以及不知所云,把一个六世高门的神童,掌管天下文牍档案、专办大案要案的靖安司实际掌舵人所应有的城府、镇定、睿智甚至霸气几乎消耗殆尽,以致“李必”这个形象没能立住,观众看的,还是千玺而已。这是非常让人遗憾的。或许单从市场考虑,“顶流”小生一定能保证部分收视率,但从艺术水准言,仅有粉丝口中的“努力”是不够的,这个世界的残酷,就在于努力和成功往往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而崔器这一形象也是有问题的。据说兔唇的设计是演员自己提出改动的,为的是为人物的自卑与上进找一个“历史原因”,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但电视剧毕竟是一种大众传播范畴的艺术形式,其受众不可能全部是甚至就不应该是心理学或社会学专家,“老妪能解”才应该是电视剧叙事的终极追求。由于一个兔唇的设计,导致崔器在痛苦、惊惧、激动等等一切情绪之下,都会呈现出一个诡异的仿佛笑容的表情;出于同样原因,其所有的台词也都是从后槽牙发出来的,而偏偏这个兔唇在化妆上又没有做得非常明显,因此剧组在崔器身上所运的这一点“匠心”,整体上是让人十分费解的,因而也可以说是基本失败的。由此而论,剥离精致的唐风,《长安十二时辰》恐怕就很难惊艳荧屏了。
话又说回来,行唐礼,说唐言,化着唐朝的妆容,穿戴唐时的衣冠,就一定是“大唐气象”了么?由此我想到了我们的国粹艺术京剧。在传统京剧的程式当中,北方少数民族的女子不论其身处时代,全是清朝旗人女儿的打扮。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从唐朝“西凉国”的代战公主,到契丹的铁镜公主再到清朝旗人贵妇王熙凤,全是顶着旗头,穿着旗袍,蹬着花盆底,甩着手绢上场的。男性角色就更乱了,从商朝的闻太师到明朝的老杨波,上下五千年,但凡当官的,都穿着明朝的补服。若用今天的标准来看,这显然不是不够精致的问题了,简直是关公战秦琼的时空错乱了,但这种“不讲究”却并未影响到京剧本身的艺术性。你不能因为公主们穿着旗装就说《红鬃烈马》或者《四郎探母》不是好戏;你也不能因为寇准穿得不对,就说马连良先生唱得不好。从这个角度来说,所谓的“时代感”或许恰恰是一个剧最不重要的部分。就像尽管“我孝庄”引来天下讪笑,但《康熙王朝》却依旧是久播不衰,让人回味的经典作品,因为剧情合理、演技在线;反而后起许多知道说“我布木布泰”的作品,却往往速朽,湮没无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