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抽完两根红雪莲,走的时候把刀子也带上了。大家知道他不会在草地上杀羊,牧人从来不这样干,土著汉人也一样,你绝不能把牲畜杀在它们活命的地方。屠夫要到河边去宰羊,河滩全是白石头,剥了皮,在河里洗干净,就不用拉回来浪费自来水。屠夫肯定这么打算。瞧他手里那把刀,在幽暗的林带里也那么亮。像黑夜里捏着一根电棒。出了林带,亮光成了一色的白,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像电压很高的一股电流,攥在这个精壮汉子的手里。他踩着麦地,麦子还没有长出来,地皮又嫩又软,美丽奴羊踩出的蹄印很小,只有酒盅那么大,但很深,有些蹄印里还露出了麦种。麦种已经发芽,地皮还那么嫩,跟处女的肌肤一样,可它们不是处女地了,被开垦了许多年,撤了一茬又一茬种子,一次又一次怀孕,生成成熟,收割耕耘。但铧犁翻起来的总是湿嫩细腻的处女的面孔。一溜羊蹄印非但没有损伤麦地,反而使地显得平和绵软而高贵。
麦地那边的高草被割光了,草茬的皮已经枯黄,芯还是暗绿色,还可以看见潮润的汁液。牲畜的粪便干硬发黑,踩上去很脆,像木柴片。高草全长在靠近河滩的地方,那里全是大石头,草从石缝里渗出来,遮住了石头,割草人不会在这种地方挥大撒把。这是秋天最后的日子,牲畜在这里才能吃上新鲜牧草。牧草绿中带黄,叶片沉甸甸发出刷刷的摆动声,就像抖动一块毛料。深草里的牲畜粪便还很新鲜,就像地里长出来似的。屠夫踩在牛粪上,几乎滑倒,他马上闻到牲畜粪便特有的那股气味,很像劣质烟草。屠夫的腿脚在草丛里发出厚重的刷刷声,只有那些长着大嘴巴大舌头宽牙床的大牲畜,吃草时才发出这么雄壮而缓慢的刷刷声。屠夫在牧草里走了好多年了,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到过牧草的响动,也从来没有这么为自己结实有力的腿脚而自豪过。
他看到了那只美丽奴羊。他只看见它的大尾巴和背,后来他看到羊的侧面,脑袋脖子和身子。羊毫无察觉。羊是牲畜中胆小而迟钝的动物,你走到它跟前,它才会惊慌失措,很像那些涉世未深的姑娘,当男人解她们衣服时,她们才感到不妙,一下子慌乱起来,嘴里没有声音,手上没有动作。
屠夫有一双好眼睛,他的瞳光穿过白绒绒的皮毛,在羊的筋肉间流动;红肉白骨黄筋青沉沉的血管和饱满的腑脏,闪射出一片冰凉的光芒,从他的额头穿过。世界趋于澄明。他的天眼开了。那双不听话的腿把他带到美丽奴羊跟前,羊静静地看着牧草,它有一个黑黝黝的嘴巴,可它不吃草,嘴巴鼻子眼睛耳朵全都沉浸在牧草所散发的寂静中。
屠夫感到饥饿,想抽烟。可他抽的不是烟,而是一根草在嘴里响起来,嗞啦嗞啦很像刀子剥羊皮的声音,很像牲畜或者人在深草里走动的声音。美丽奴羊是一种新品种,刚推广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们了。他蹲下去,再高的汉子只要蹲下去,就会跟羊一样高。他看到美丽奴羊特有的双眼皮,眼皮一片青黛,那种带着茸毛的瞳光就从那里边流出来,跟泉眼里的水一样流得很远很远。美丽奴羊就用这种清纯的泉水般的目光凝注牧草和屠夫,屠夫感到自己也成了草。人跟草一样,即使在寂静中,也会有一种内在的旋律在回荡。
他的身体里响了一下,声音很大,麦地那边的人都能听见。他栽倒时手和膝盖着地,刀子扎进沙土,连柄都进去了。他望着比他高的羊。
这是地地道道的新疆美丽奴羊。
他仿佛才认识这只羊。
他爬起来,走出深草区,走到空旷的草茬地带,就像溺水的人回到岸上。他告诉大家:那是只神羊,杀不了的。他没给大家讲他膝盖落地的事情,可他的神情是这样的。
广场上全是人,男女老少喜气洋洋。破膛开肚不用屠夫插手,大家都会这个。女人们洗羊肠子,娃娃们鼓腮吹圆羊尿泡踢足球玩,嘭嘭像打迫击炮。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而新鲜的腥臭味。大家喜欢这种气味,从春天青草发芽到秋末,麦子玉米豆子葵花苹果葡萄全收了,羊还在地里长着。连里有好几千只羊,过冬的时候才宰它们。种完麦子整好地,大家流尽了汗,把身子都流空了,先宰十几只羊应应急。羊跟煤炭一样,是对付寒冷的好东西。
天擦黑的时候,羊全被剔了骨头,码成堆,一户一堆,抓阄领肉。该分的分,该留的留在连队食堂大会餐。大家喜欢凑在一起闹一闹,农工们在大厅里闹,干部们在小会议室里闹。
屠夫跟连长指导员坐一席。大家吃得很专心,连头都不抬,吃出一身一脸的汗。屠夫有一口没一口,完全是应付大家。连长给他点烟,烟对他的胃口。喝酒时有人想看屠夫的热闹,连长拿眼睛挡了,只让屠夫喝三杯。屠夫有些撑不住。还没等连长开口。端菜的年轻女人就把屠夫搀下去。
到外边,冷风一吹,屠夫反而更沉了,压得女人直喘气,一下子把他自己和女人全压倒了。屠夫嘿嘿笑:“你是一只神羊,我趴下没关系,你不能趴下。”女人爬起来扶他,他不要:“刀子都变成草了,我也要变成一棵草,让羊看那么一会儿。”女人说:“羊会看你一辈子。”
“羊只看了我一眼,一眼就足了。”
女人根本搬不动他。女人脱下上衣给他盖上,穿过林带回家。月亮一点一点升起来,像一只明亮滚圆的羊,雍容华贵,仪态万方,走过来,一直走到这个沉睡的男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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