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我对父母的理解,和今天青年孩子是一样的。今天青年孩子的最大特点是不理睬父母,比如从国外回来,不叫一声“爸爸、妈妈”,每天到处与别人交流,也不愿意跟爸爸妈妈说一句话。我当年也是这样的。我是在爸爸妈妈去世后,才理解他们人格和品格的伟大,他们在世的时候,我并不能够理解,还觉得他们讲话啰嗦,很烦。所以,父母对我的性格有多大影响,这很难说。
我父亲是一个中学校长,我母亲当高三的班主任、数学老师,除了教学,她还要管七个儿女的生活,没有保姆,必须自己做饭,课休期间溜出来10分钟先把饭蒸上,然后赶回去上课,下课还要炒两个菜,这两个菜是极其简单的,也许不能被叫做菜。就是这样的生活条件。
我父亲曾被认为是走资派,被关在牛棚里,工资大幅度降下来了。我母亲辛辛苦苦努力工作,因为没有学历,不是大学毕业,每月工资只有40多元,也就是7-8美元,要管全家的生活。而且我们这些孩子也长大了,男孩穿一点补丁衣服无所谓,但是妹妹她们还要点面子,有上大学的大姑娘,就把旧衣服给她们穿。我母亲穿了一些补丁又补丁的衣服,用我弟弟的话说,教研室的人都不愿意跟她坐在一起开会,何况她还是走资派的老婆。所以,如果说她的人格对我们产生了多大影响,我不清楚,只知道她怪可怜的。等我们想明白了,想孝敬一下父母时,他们已经不在了。这一生留下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孝敬父母。
我母亲只有初中文化程度,通过自学提高自己的教学水平,她教的高三学生90%多都能升入大学,可见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母亲在15、16岁的时候参加过抗日歌咏队,到处唱抗日歌曲,那时候那些地区没有共产党,可能是国民党的外围组织在组织,解放后就背上了政治包袱,几十年都背着这个精神上的“十字架”。她有七个孩子,都要吃饭穿衣,父亲虽然当校长,但不是在同一个地方,离得很远,管不了我们,全是母亲一个人带我们。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下,她有什么时间跟我们谈一谈心?今天想来,可能有一两次做饭以后,坐在锅边谈了谈。
在他们去世以后,我们反思、谴责自己理解不够,所以今天我们也不会去谴责儿女不理睬我们,我们那个时候也不理睬自己的父母。所以,父母对我们影响到底有多大,很难说。我认为,后天社会的认知、后天的学习影响更大,而不完全是父母的血缘影响大,否则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的血统论。
14,Joe McDonald:有没有例子说明华为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所体现的华为战略?之前有人提过小灵通的例子来体现华为的战略,华为当时就是否做小灵通进行了决策。您如何看待对小灵通这个业务?
任正非:小灵通的出现在中国是一个“怪胎”,这个“怪胎”是体制形成的,不是自然成长出来的。因为中国1800M频率,富余55M,这55M频率完全可以分给电信,电信可以上GSM,完全没有必要上小灵通。但是这55M就不分给电信,电信要找到一个不受频率管辖的产品,正好PHS小灵通的频率信号很弱,本身就是家庭电话,他们增强一下,就做社会电话。小灵通是临时性产品,因为电信没有无线,就用来替代无线。我认为,战略是要从长远来看问题,到底这个社会的需求是什么,这点是很重要的。小灵通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产品,会消耗大量精力,将来怎么把战略力量聚焦到有希望的领域?
Joe McDonald:我们也从其他地方了解到,在小灵通这件事情上,内部还是有很多争议的,甚至因为这件事情造成了内部分裂。您能讲一讲当时的情况吗?
任正非:外部的压力,我们一点都不害怕,反正坚决不做;内部的压力,如果说不做,万一华为公司真的由于我判断失误栽跟头,死掉了怎么办?
当时华为公司处于很大的生存压力中,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还是聚焦做3GPP标准的产品。这个过程经历了八年,内部有很多人都在写报告要做小灵通,他们是想多赚一点钱,觉得小灵通很简单,完全可以上的。我每看到一次报告,就是一次内心的纠结折磨,痛苦得无以复加,可能抑郁症也是那个时候变得严重的。直到八年以后,中国确定放3G牌照,我们的心才真正放下来。
15,Joe McDonald:您刚才提到抑郁。您之前曾告诉过员工,您在2000年前后面临着巨大的压力,经常晚上突然惊醒,想着怎么给员工发工资,甚至有自杀的念头。我想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您能不能讲下当时的情形?
任正非:这种痛苦的事情就不讲了,他们的传说是真的。
Ken Moritsugu:能否问一下,您从这一痛苦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对您有何改变?您最后是如何克服这一挑战的?
任正非:那个事情学不到什么,因为痛苦并没有什么收获。如果我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注定是失败的,应该坚定不移在一个正确方向上去努力,才有可能成功。后来我们把奋斗目标叫做“方向大致正确”,绝对正确的方向不存在,大致正确就可以了。第二,组织要充满活力,对准一个地方。这是在科学技术上押赌,有可能赌错。幸亏赌对了,压力就释放了,后来就不想自杀了。
Joe McDonald:如果把当前危机和2000年小灵通经历的痛苦相比,怎么看待现在的危机?
任正非:今天的危机应该只有那时十分之一的压力,因为现在我们对度过危机充满信心,那时的危机是不可知的恐惧。现在我不恐惧,那时恐惧到精神受到极大的折磨,才产生抑郁症。现在我们一步步在补“洞”,从5G到核心网这条线的“洞”全补完了,现在要补终端的“洞”,终端的“洞”就一、两个,我们有信心用两、三年时间完成。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很有信心,那时是没有信心的;第二,现在我们也有钱,那时人心不齐,还没有钱。
那时的痛苦,还包括身份证明的痛苦,因为我们是私营企业,那时没有政治地位,还赚钱,是受怀疑的。今天的痛苦,是美国打击华为的市场、商业,打击不了我们的生命;我的政治生命只有中国才能打击,美国打击不了政治生命,我也不会去美国。因此,我现在心情比较平静。
本来我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为什么现在再干一阵子?因为我发现,危难时期我还挺有作用的,所以就站出来再干几年。这几年可能会多次跟你们打交道,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都能真实回答你们。
三十年来,华为全都是痛苦,没有欢乐,每个环节的痛苦是不一样的。今天你们第一次提出来,把2000年的痛苦和现在的痛苦比较,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事。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