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四印象中,小时候家里一直吃得饱穿得暖,小孩不懂厂子效益好不好,就记得父母厂子经常发东西,一到夏天,爸爸买西瓜一买就是一麻袋。1998年,日子突然变了,“大家都下岗了”,他记得大人脸上的那种无奈。老四印象最深的,是父母厂子破产前,工人继续上班,但是工资压了好几个月开不出来。有一次,老四和妈妈路过一个牛肉摊,“我妈问我,‘晚上给你炒点牛肉片啊?’我当时挺懂事的,我说我不吃,但是没忍住咽了一下口水。我妈看见了,跟人家赊了一斤牛肉,晚上用孜然、芝麻炒的牛肉片。”
没过多久,父母离开家去北京打工,12岁的老四成了留守儿童,被姥姥和奶奶轮流接管。他记得爷爷家有个菜窖,里面有白菜、土豆、萝卜,每顿饭基本就是这点素菜,吃得肚子里边一点回音都没有。偶尔买五毛钱两根的火腿肠,就是改善生活。
生活磨砺下,老四从小就敏感,善于察言观色,别人的一点小心思小情绪,他都能敏感地觉察。也因此,他在短视频中塑造的人物饱含细节,他对每一个人物,哪怕身上满是毛病,也充满同情。他被称作“东北文艺复兴一杰”。在张金条眼里,老四是细节大师,是张金条在抖音上关注的第一个人。
张金条的老家在辽宁抚顺,上小学时他和家人迁居北京。在他印象里,每次春节回老家,冬天的城市总是很萧瑟,和忙忙碌碌的北京区别很大,但人们都在努力地乐呵着生活,心态很乐观。
在研究东北民间文化多年的江帆看来,苦中作乐是东北这块土地显著的文化性格。
从明朝中期至民国初年,四百余年的历史长河中曾有几次著名的移民迁徙——下南洋、走西口、闯关东,只有移民东北用了筚路蓝缕的“闯”字。历史上,东北是著名的苦寒之地,尚阳堡(今辽宁省开原县)、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县)都是数百年间所谓“犯人”的流放之地。江帆解释说,这都是因为东北的生态和气候在那个时代显得更为艰险,不利于生存。东北人口的主要来源除了土著少数民族,就是这些流放和闯关东而来的关内汉族。这些背井离乡的内地人,在滴水成冰的大东北,顽强地生存着,他们必须乐观,必须豁达,不乐观,活不下去。
远离政治经济中心,也给历史上的东北带来一个意外的收获——山高皇帝远,礼教松弛。这使得东北无论是方言还是人们的性格,都充满泼辣直白的冲劲儿,没有包袱、条框,不畏畏缩缩。“东北人对于外界环境通常有非常直接的感受和表达,比较感性、率真,不太强于理性思维。”江帆说,“实际上很多表达就是直接的、当下的、此时此地的感受,不考虑别的。在现代,当我们越来越理性,在表达上越来越公式化、科班式的大环境中,东北人漫谈似的顺口‘胡咧咧’,就显得特别有意思,东北的生活中也处处充满了这种喜剧性的色彩。”
尽管气候寒冷,但“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东北物产丰饶,且孤村远屯,地广人稀,人均占有资源量充裕,这使东北人见人三分亲,热情豪爽。清代江南人士王一元旅居东北14年,他在《辽左见闻录》描述说:“辽左风俗古朴,行旅有过门求宿者,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不问客之何来何往也。”
江帆在几十年的田野调查中深刻感受到这种古朴民风至今犹在。前几年她为文化生态保护区项目调查了44个满族村子,当她路过村里一家一户,如果站在门口往院子里张望,只要主人在家,他就会出来说“进来坐会儿呗”,“上屋喝水呗”,如果是中午还可能会说“进屋吃点饭呗”。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基本不问“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今年,她去桓仁、本溪的山里调研,回来时包里满是素不相识的村民们塞的栗子。江帆也不敢夸谁家里的东西好,“你说好,他马上说‘那给你吧’。”
张踩铃管自己的加拿大老公叫“大胖媳妇”,她的“大胖媳妇”在中国很多城市生活过,最喜欢东北。和东北相比,其他城市的人们似乎总那么谨慎、羞涩。就拿说英语这件最直观的事来看,他觉得在其他城市,要是水平没到专业八级直接口译的程度,人们是不会张嘴的,但是东北人不。“大胖媳妇”第一次见张踩铃的妹夫,妹夫不会多少单词,上来就聊天:“brother! 你喜欢什么运动,我领你去玩去。ball!basketball、table ball、乒乓ball、羽毛ball……?”俩人就这样聊,最后都喝多了,还聊起了人生。
张踩铃的婚礼在铁岭办的,十来个外国朋友赶来参加。“这些人里没一个汉语好的,负责接待他们的我家亲戚没一个英语好的,”张踩铃说,“但是陪得老好了,走的时候恨不能拜把子。”这些外国人都觉得东北太有意思了!
豪放、乐观、诙谐、大方,这些性格镌刻在东北人的文化基因里。这片土地上成长出赵本山、李雪琴、老四……江帆觉得一点都不偶然,它的答案和合理性埋藏在漫长的传统中,在文化根基里。“这样的土地上一定会生长出这样的人、这样的一个群体的”。
改变命运的短视频
东北人充满娱乐精神的天赋似乎只有到了短视频时代才能够充分展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当导演、编剧和演员的平台上,在这个1分钟内定胜负的PK场,似乎特别有利于一些人脱颖而出。
张金条在发出第一条短视频之前,已经在演艺圈摸爬滚打了好几年。拍摄影视剧、录制综艺、给人写歌,业务面挺广泛,走的一直是型男路线。张金条对自己的颜值有清醒的认识:长得还行,有特点,能让人记住,但不是特别帅的那种。他觉得什么事做到极致才能出头,自己的形象在演艺圈论帅显然不够极致,但自己是一个特别逗的人。“我从小到大都是,上小学时就爱接下茬,全班都笑,有我在话落不了地上。”张金条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小时候就爱看小品、情景喜剧,喜剧表演是我从小的梦想。”
但当话语权掌握在别人手中,他没有选择。只要有工作找上门,要么演王子,要么演坏蛋,从没有人让他尝试喜剧。“大家看到都是极为表面的东西,看到你的脸就说你适合什么,他们一点点都不想深究你。就是没有这个机会”。
对于生活在黑龙江双鸭山神顶峰脚下小山村里的常虹、邢万山夫妇,想要被人看到更加没有机会,尽管在他们山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春天一到,我们就上山采牛毛广,毛茸茸的一个小脑袋,从地下面钻出来,像小鸡的头一样特别可爱。山里有小兔子,夏天是黑色的,冬天下了雪它们就变成白色。我家养蜜蜂,小蜜蜂采蜜时用跳舞的方式去交流。河里的鱼可傻了,拿个小树枝上面绑个绳,底下放个钩子就能钓上来”。在城市里打工时,身边的朋友都很喜欢听他们讲大山里的故事,他们没想过有一天能把这些事讲给更多人,直到看到李子柒的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