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湖北宜昌的街边小巷中,一些经营不善的餐厅、服装店、小卖部、彩票站,甚至卖蔬菜的摊位后面,都会藏着几张麻将桌。那里的人们大多玩的是“血流成河”,这种玩法可以一直胡下去,直到把麻将摸完。如果最后没有听牌,还需要赔3家,很是刺激。
前年和去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溺在“血流成河”里。其间,我碰到过连续打了三天两夜的年轻姑娘,也遇见过把钱输完后、在麻将馆里挨个借钱的中年人,然而更触动我的,则是一些单身老人。
麻将馆里的人,就是我的家人
早上8点,麻将馆门前已经坐着三四个老人在那里聊天了,聊的内容不外乎谁的大腿风湿又犯了,谁的血压又高了,谁的脑袋疼了,其他人便开始推荐一些治疗经验或者偏方。
见林阿姨过来,一位牌友调侃道:“老林,又来上班呀?”他把每天按时到麻将馆比喻成上班。
“那你上班不是比我还早?”林阿姨翻了牌友一眼,顺势回答。
林阿姨65岁,烫染过的黄色头发蓬松地盖满脑袋。她身材偏胖,走起路来呼呼地喘气。左胳膊挽着一个黄色的小皮包,装着打麻将的零钱,右手则提着一个保温桶。进到麻将馆,她把保温桶放在表皮龟裂的小方桌上,随手搬来一张塑料凳子放在门边,坐下加入了聊天的队伍。
“今天早市的蒜苔新鲜,我买了一把,才3块。”林阿姨插话道。
“那我明天也去买一把。”有人附和道。
麻将馆老板见门前坐的几个老人够凑上一桌,便敦促他们进屋。老人们相互谦让,这个说脖子不舒服,那个说等会儿有事要忙。其实大家心照不宣,他们只是不愿意承担开始打麻将的“水费”(需要交的打麻将费用,每自摸一把交出1/3,直到满足指定的金额,4个小时后再次收取)。老人们往往都是等到水费交齐后,再开始轮换上桌,玩到又快要收水费时,再找个理由下桌。
老板也不说透,转身找到老人们各自的茶杯(杯盖上贴有姓氏),迅速抓些廉价的茶叶,倒上隔夜的开水,一一递到他们手中。老人们这就不好意思再退让,纷纷进屋上桌。
这个麻将馆曾经是个卖服装的商铺,现在30多平米的屋子里摆了7张麻将机,来打麻将的人不是背部紧贴墙壁,就是猫着腰或歪坐在塑料凳子上,有时候伸胳膊的幅度太大,都会打到身旁的人。最高峰时,这间屋子能挤下50人,除去打牌的,大部分都是些闲着没事看打牌的老人。
麻将馆内虽然装有3台破旧的空调和3台排风机,但火烧火燎的烟味从未散去,只有饭点的饭菜香能稍稍盖过,而这香味的开端就是林阿姨的保温桶。
到了中午,林阿姨就主动下桌,在旁边空着的麻将桌上垫上两张报纸,把保温桶放在上面打开,端出两碟子菜,一股子腊肉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勾起一屋子的饥肠,纷纷吆喝老板帮忙订餐。
同桌的小李伸着脖子,朝林阿姨望去:“林阿姨,你今天做的是什么菜呀?”
“蒜苔炒腊肉,醋溜包菜,小李,你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小李笑笑:“我胃口大得很,我吃了,你就吃不饱了。”
“还跟我客套上了,你来吃就是。”
小李不好意思,还是推说不去。林阿姨放下筷子,硬是将小李拉了过去,转身又来拉我们,说若是不过去,就是看不起她。我只好过去象征性地夹一块肉,放进嘴里。
确实好吃,我夸赞林阿姨手艺好,她哈哈大笑:“小唐,就你会说话,来,再吃一块肉。”
可我发现林阿姨自己却并不吃肉,只吃包菜,便问道:“林阿姨,这腊肉你怎么不吃?”
林阿姨望着我,浅浅一笑:“我有三高,吃不得。”
“你不能吃,为啥又要做?”
林阿姨盯着我,脸拉得老长,一副苛责的神情:“我这不是想让你们解解馋吗?”她望着我快餐盒里的鱼香肉丝,又说道:“我跟你讲,外面的快餐少吃,既没有营养还不卫生。”
说完,她看见又有牌友轮换下来了,忙起身去拉那人过来吃腊肉。几轮下来,蒜苔炒腊肉被吃光了,醋溜包菜还剩一半,她说,这是留给自己的晚餐。
收拾完报纸上的残渍,林阿姨并不急着上桌,而是端着茶杯在麻将馆内挨个询问牌友今天的腊肉好不好吃,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地方。问完一圈,林阿姨扯着嗓子问大家:“你们明天想吃什么?要不我做红烧鱼块带来吧。”
第二天,林阿姨还真带了红烧鱼块过来,不过她自己一口也没吃,还是只吃另一道青菜。
吃人的嘴软,后来每次我见到林阿姨,总是变着法地夸她,不是说衣服漂亮,就是说精气神好,要不就是“做菜都能赶上大厨了”。
林阿姨听完,总是哈哈大笑,很是受用:“小唐,你是越来越能说了,搞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林阿姨,你今天做的什么菜?”
“酸菜鱼,等会儿你来吃。”
“好呀,每天变着花样做菜,你的家人肯定幸福极了。”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让林阿姨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怔怔地望着我,转而又开玩笑似地说:“你就是我的家人呀。”
我愣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后来,和几个上了年纪的牌友聊天才得知,林阿姨的老伴儿前几年车祸去世,唯一的女儿也在加拿大。她曾经跟着女儿在国外生活了几个月,由于各种不适应,她还是回来了。前两年她还会和一帮老友外出旅游,但最近随着身体越来越吃不消,已经不能长时间坐车了。
我突然有些明白她每天变着花样做菜给我们吃的原因了。
家里太安静了,只有在这里才睡得着
凌晨12点,麻将馆内依然人声鼎沸。
老板站在中间,拿着本子和笔,喊着有谁需要订外卖,他好统一给餐馆打电话。喊了几声,除了一两个牌友,没一个人回应。
其实大家不是不饿,而是想省钱。虽然手上打的是输赢上千的麻将,但牌友们一般都是叫老板去买门口3块钱一个的锅盔,然后左手拿着锅盔干啃,右手摸牌。卖锅盔的老板为了生意,总是要等到凌晨1点多才会收摊回家。
牌友里面,只有张叔是个例外。
凌晨1点,张叔会准时下桌,去附近夜市逛一圈,再拎着三四个方便餐盒回来,放在空出的麻将桌上,一一打开,从蛋炒饭到鸭脖、鱿鱼,很是丰盛。然后,张叔会去打开摆放开水瓶和茶杯的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10斤装的白色透明酒桶——这是他寄存在麻将馆的散装苞谷酒。
牌友们笑话张叔:“你这生活不错呀。”
张叔啃着鸭脖,辣得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都快60岁的人了,生活再不搞好一点,活着有什么意思?”
张叔细细品酒,小口吃饭,一般要吃上1个小时,才抹抹嘴。两杯酒已经下肚,他整张脸和脖子微微发红,起身去厕所,走路晃晃悠悠,几次撞到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