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厕所出来后,张叔就在塑料凳上坐下,斜靠着墙壁,双手抱在胸前,两只脚踩在凳沿上,顶着零星白发的脑袋耷拉着,没过多大一会儿,就打起粗重的鼾声。张叔会保持如此辛苦的睡姿两三个小时——这是他每天固定的睡眠时间。
牌友笑话他:“这人该有多累,在麻将馆都能睡着。”
清晨四五点,张叔醒来,双手使劲搓揉脸庞,喝了一杯茶后,起身到洗手间的水笼头下,接一捧冷水洗脸,然后精神焕发地走出来,双手往我所在的麻将桌边缘一拍:“这把我开始接(接手打麻将)了。”
早上7点多,桌上有两位牌友要去上班,一桌麻将散了。我也想回家睡觉,却被张叔叫住:“小唐,再等一会儿,马上就有人来了。”
我只好重新坐下,拿出手机看新闻。张叔则坐在对面,左手夹着烟,用右手食指肚摸着麻将字面,玩起“凑10”(两个麻将数字凑成10便消掉)来消磨时间。
张叔摸到复杂的麻将字,不会一下子翻过来,而是抽一口烟,眼睛盯着斑驳的墙壁,努力用神经末梢感受着牌面上的凹凸。接着,他一脸得意地把麻将递给我:“小唐,你摸摸看,这张牌是‘九万’还是‘六万’?”
我只好接过麻将,假模假样地摸几下,摇摇头,张叔把麻将接过去:“其实我早就摸出来了,我告诉你,‘六万’的点是分开的,而‘九万’是连着的。这是我摸了很久找出的不同点。”
我笑着点头,不想继续听他讲麻将了:“张叔,这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来,要不我们俩先回家睡觉吧?”
张叔不停地摆弄着麻将牌:“再等一会儿,马上就有人来了。”
我实在困得不行了,便忍不住问他:“张叔,你不困吗?你刚刚在那样的环境下都睡着了。”
张叔放下手中的麻将,望着我:“小唐,我这个人跟别人不一样,只有在热闹的地方才能睡着。安静的话,脑袋晕得很,但就是睡不着,只有喝了酒,才能好好睡几个小时。要是白天我受不了,下午就回去睡会儿。”
“那你怎么不晚上回去睡?”
“我都说了,太安静睡不着。”张叔摇摇头,“我老婆死了都20多年了,两个女儿虽然在宜昌,可她们又忙得很。”
他低下头,闷闷地说:“以前在家里我就把电视开着,听着声音睡觉。现在开电视不行了,非要听到真实的人声我才能睡着。”
退休金输光就输光,我愿意
“小唐,过来凑个脚(凑一桌麻将)。”张伯见我没上桌,走过来拉我。
我虽不情愿跟老人打牌,但还是坐在了张伯的下家。
几把过后,我发现张伯根本不带上家的牌,经常点上家的炮,让上家几乎把把“清一色”。我哭笑不得——打“血流成河”,就是要防止别人打清一色,不然其余三家都亏。我不好直接埋怨张伯不会打牌,便声称要和张伯换位子,但被另一位上年纪的牌友抢了先。
不仅如此,张伯出牌还慢,挑了这张牌放下,又挑另一张,往往要等上半分钟才能出一张牌。他摸牌的右手总是在轻微抖动,戴着老花镜,记忆力也不好,每次轮到别人打牌时,总是要先看一下别人的牌,再迅速扫一下自己的牌,尽管如此,还是经常漏碰牌。
“你怎么偷牌呀?”同桌的牌友突然抓住张伯的手。
张伯一副苦瓜脸:“我没偷,上转我就忘摸牌了。”
“那你也不能偷牌呀。”牌友拒绝,张伯只好同意。
打完这局,因为他少一张字,必须赔三家。他掏了掏口袋,可怎么也摸不出钱来,只能轻声说:“没钱了,不打了。”
“你退休工资输完了?”一个牌友问。
张伯点点头,站了起来,到另一桌看别人打牌去了。同桌的两个牌友望了一眼张伯,小声说道:“唉,又要等到下个月5号才能赢老张的钱了。”
输完钱的张伯,每天照样按时来到麻将馆“上班”,只是不上桌了,就站在牌友身后看牌。虽说麻将馆的墙上写了“观牌无语”,但他总是忍不住要出主意,指指点点。如此一来,牌友们愈发讨厌他,纷纷向老板诉苦:
“他老是在我身后多嘴,我打得好好的,要他多嘴?”
“就数他身上最臭,估计好多天没有洗澡了。”
“你们都不知道,他随地吐痰,脏得要死。”
……
可老板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不让他进麻将馆吧?他那么大年纪了,我真的没法开口。”
麻将馆的老板也知道老人们平时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他们在麻将馆即便不上桌,也能站着津津有味地看上几个小时。
一次,一位牌友实在忍受不了张伯在身后不停絮叨,便阴阳怪气地说:“张伯,这么晚了,你回家去休息吧。”
大家都能听出牌友的言下之意,但张伯并不生气,而是拿出他的老人机看了一眼:“现在才12点,我睡不着。”
牌友继续劝:“熬夜对你身体不好,再说麻将馆环境也不好。”
“哎呀,现在叫我回家睡觉,我也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我必须把自己弄得很累,一回家什么都不想,躺在床上就能睡着才行。”
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抱怨说女儿规定她每天只能打4个小时的麻将。张伯听了,插话道:“你就知足吧,被人管着是件多好的事,不像我,要是哪天死了,不知道要多久才会被人发现。”
我跟人八卦过,原来,张伯在年轻的时候就与老伴离婚了。
“那你可以去你儿子那住呀,或者叫他回家,让他管着你。”大妈说。
张伯没有好气地说:“我才不去他那儿,一个人住自在。”
到了下月,张伯发了退休工资,又坐上了久违的麻将桌。有好心的牌友劝他:“你年纪大了,怎么打的过他们?肯定得输钱。”
张伯一脸无所谓:“我当然知道,可我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聊,来这就当是花钱打发时间吧。”
没想到张伯的话得到了一众老牌友的赞同:
“想在麻将馆赢钱,那老板怎么赚钱?”
“我们老家伙就是闲得没事,来麻将馆聊聊天,混混日子。”
“对呀,我就是在家里待够了,出来解闷的。”
没了麻将,我一个人怎么过啊
一天下午,我正在打牌,突然听到老板娘抱怨:“你们说说李阿姨也真是的,都住院了,还想着让我给她带一副麻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