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路遥的作品充满了光明的色彩。他的主人公经过努力之后,抵达到了一个人格升华和精神成熟的境界。所以,尽管他写的是苦难、奋斗,但给人的永远是希望,是崇高,是昂扬,是温暖。这为他的故事蒙上一层高于生活的诗性的光辉。
1988年3月27日中午12点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AM747频道“长篇连播”节目准时播出。播音员李野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随电波传到了大江南北: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安静地听着这个波澜不惊的、仿佛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故事——《平凡的世界》一开始就把读者推到了黄土高原无边褶皱中的一座小小村庄。
从这里,主人公孙家兄弟用他约翰·克利斯朵夫般的热和力,从被动接受苦难到主动拥抱苦难,并在与苦难中的对抗中,浇筑理想,得到尊严,走向广阔世界……
听着收音机里传来李野墨深情但克制的演播,路遥流泪了。为了这本书,他从田间地头、煤矿场区,到趴在桌前、捏着钢笔,跨越了6年。
《平凡的世界》三部书共播出126集,一天一集,延续了小半年时间。收听过央广《平凡的世界》广播剧的听众超过3亿人。
如何处理生命历程中,个人与社会、现实与理想、付出与收获、身与心、生与死的矛盾?这部小说提供了深刻的启迪与反思。
同在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家陈忠实曾说,“路遥在书中关注的乡村青年和乡村社会,远远超出乡村人心灵最焦灼的部分,给读者以从未有过的心灵撞击。他的小说中塑造的人物,他们的情感历程、精神历程,不在于农民工分多了少了、政策好了坏了引起的欢乐和苦恼,而是激活和响应了人的共同情感,人的生命体验。”
数千封听众来信像雪花一样飞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叶咏梅从不断收到的、黏着泪水风干痕迹的读者来信中,感受到读者心中的震撼。
来信者中有工人、农民、军人、离休干部、待业青年,他们表达了共同的心情:“听完《平凡的世界》,我们开始思索:一个普通人,该如何在平凡的世界里妥放人生。”
《平凡的世界》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物都有原型
“和劳动者一并去尽情拥抱大地,拥抱生活,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才有可能涌动起生命的血液。否则只能制作出一些蜡像,尽管很漂亮,可终归是死的。”
路遥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为了更清晰、准确地把握1975年到1985年这十年间的时代背景,路遥找来十年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光明日报》《陕西日报》的全部合订本,了解历史变革的脉络。
“我就问他,还用得着翻那些东西?”贾平凹说。
“生活可以故事化,但历史由不得编造,不能有半点似是而非。只有把这历史背景了解得非常透彻,才可能将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刻画得栩栩如生。”路遥觉得,这是一名现实主义作家最起码的积累。
他的手指被报纸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肉厚一些的手后掌继续翻阅。“他对那十年哪年哪月发生了什么,非常清晰。”贾平凹说。
这项工作结束后,路遥又投入到另一个更大的“基础工程”——到现实生活中去。
又一次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路遥回到他热爱的黄土地。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方方面面的生活都令他感兴趣。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他常说,“了解生活越充分,表现生活就越自信”。
路遥刚到铜川矿务局挂职担任宣传部副部长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矿上,要求下矿井。他头戴一顶矿灯,穿上一件深色的工作服,也学着采煤工的样子,脖子上扎一条白毛巾,乘上下井的升降罐笼车,与矿工们一起劳动,与他们交朋友。
正是在这样充分“占有生活”的庞大基础之上,《平凡的世界》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这是他与其他作家极为不同的地方。
“眼里有读者、脚下有大地、胸中有大意、心中有人民。”白烨说,这话说的就是路遥。
退稿,和来自文坛的当头棒喝
时隔十多年,80后评论家傅逸尘还能清晰地记起大学时代,第一次完整读完《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时的心灵震撼。“100多万字,几乎一口气读完——那是此后多年,我在当下同时代作家文学作品中找不到的生命力量。”
许多读者曾像这样被《平凡的世界》击中过。但少有人知道,在《平凡的世界》乘着电波飞入无数青年人内心之前,它遭遇的是文坛的当头棒喝。
在路遥刚刚写完第一部的时候,全中国的文坛充满期待——他的上一部小说《人生》就已得到肯定——各路编辑纷纷跑到西安约稿,包括曾发表过《人生》的《收获》杂志,还有发表过他第一部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的《当代》杂志。但看稿过后,几本主流文学刊物的编辑都失望而归,婉拒发表。
想来也不足为怪。路遥开始构思《平凡的世界》的上世纪80年代,现代文学思潮滚滚而来。先锋文学正在流行,作家们忙着向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象征主义“转向”,诗人们更奋力写着大部分人都看不懂的先锋诗……创作者唯恐自己不够时髦。
后来,据《当代》杂志当年做退稿决定的编辑周昌义回忆,那是1986年秋天。“这么说吧,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点、新形式、新手法。那些所谓意识流的中篇,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存心不给人喘气的时间,可我们读着就很来劲。就是那个时代的阅读节奏,排山倒海,铺天盖地……”
所以,当周昌义拿到《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书稿时,他的感受很直接:“三十多万字,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我感觉就是慢,啰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
路遥等来的是跟《当代》反应一样的接二连三的退稿。好在最终,广州《花城》杂志回信,第一部才勉强得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