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锁在车库里的雕像
在以高考为导向的校园文化中,树立一个“鼓动大家勤奋学习的典范”是教育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乡里的老师去县里,县里的老师去州里,教育资源一层层被往上抽,最后剩下的就是贫瘠的农村。
当山里孩子的机遇少到连奋斗的机会都没有时,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一个多月前,那尊汉白玉雕像还矗立在来凤高级中学最显眼的位置。只是,雕刻的不是领袖人物,也不是公众偶像,而是一个毕业生。2012年,一个名叫杨元的男生以当地理科“状元”的身份考入清华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一年后的4月2日,以他为模型的雕像在这座位于国家重点贫困县的民办中学立了起来。
“我就是要塑造一个神话。”校长周曼解释,“就像毛泽东时代需要雷锋,我们学校也需要一个精神偶像。”
如今,这尊价值七八万元的雕像,被锁在学校车库的一角。4月30日,“为考上清华的学生立塑像”的消息被网民曝光。5月2日,迫于舆论压力,来凤县教育局将塑像拆除。
处于风口浪尖的杨元一直保持沉默,他关掉了自己的手机,甚至注销了人人网账号。但在雕像被拆除的当天晚上,他接受了中国青年报记者的采访。坐在清华大学操场的长凳上,他低头抠手,略显紧张地对记者说:“你在QQ上提到了来凤教育的现状,所以我想来听听你怎么说。”
有一个词专门用来形容这些以打工为出路的孩子,叫做“甩货”
现在,那尊雕像只剩下了黑色大理石的基座,孤零零地立在校门入口处,偶尔会有两三个学生在旁驻足。基座上用烫金的大字介绍杨元是“来凤近几十年来第一个全州理科状元”,也是“2012年恩施州唯一硬上线考入清华大学的学生”。
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出发,大巴开上如刻刀般割进武陵山区的209国道,大概3个小时后抵达来凤。这个古代被称为“小南京”的商贸集散地,如今成了不通铁路和高速的国家重点贫困县,人均纯收入只有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
杨元来自革勒车乡,在土家话里是“穷山恶水”的意思。在位于半山腰的破旧房屋里,住着将近70岁的爷爷和奶奶, 他们要照顾种着玉米和红薯的农田以及两头猪。44岁的父亲杨顺武常年在长沙的建筑工地上打工,直到去年,他才把患有偏瘫的妻子接过去一起生活。
来凤高级中学分管招生工作的副校长薛德球第一次见到杨元正是在这里。他记得,当时中考已经结束,杨元还在铺满了数学练习册的床上做题。
“我保证你的孩子能够考上清华!”教了30年书的薛德球对杨顺武说。当时,杨元的叔叔甚至还不知道“清华大学是什么大学”。
那是2009年,这所民办高中刚刚以招商引资的方式被引入来凤。此前,整个县城只有一所高中,在每年毕业的3000多名初中生中,只有不到1000个人能够继续读书,这意味着不少学生面临就业的问题。甚至,土家话出现了一个词专门用来形容这些以打工为出路的孩子,叫做“甩货”。
“落后得不可思议。”这是周曼对来凤教育的第一印象。此前,他在湖南益阳市建了16所民办学校,“招100个老师比招1个学生还容易”,但到来凤的第一年,“26个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的老师跑得只剩下了4个”。
另一个数据是,就在杨元考进初中的2007年,在这个有32万人的县,如果不算少数民族加分,只有7名学生的分数达到了一本线。
中国教育就是以分数来选拔人才,只有高考才能让他们走出大山
那尊有一人多高的雕像还镌刻下了杨元的出生年月和出生地。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只要走进学校,你就会看到一个平头、高鼻梁、白衬衣模样的“男生”,笑眯眯地注视着前方。
“从一开始我就锁定了杨元,我就是要造一个神。”校长周曼表示。
这个在汽车和办公室里都摆着毛泽东雕塑的湖南男人将教育视为“带兵打仗”:校园橱窗里对任课教师的简介被称为“拜将台”;管理模式是半军事化的全封闭式管理,学生一个月只有3天时间可以出校门;学生宿舍每层楼梯口都装有一个大铁门,天黑就上锁;高三的学生,都要搬到一座名为腾飞楼的教学楼中,这座楼的外墙面印满了大字标语,如“如果人生如茶,煎熬就是一种成全”,“除非每天完成一项不可能,否则休想走得更远”。
在这样的校园文化里,树立一个“鼓动大家勤奋学习的典范”成为周曼教育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事实上杨元和其他学生的成绩差距极大,他的成绩总是高于第二名四五十分。“学习最好的学生都不愿意留在县里,除非是家里条件特别差,只能孤注一掷来这里读书。”杨元的同学李岩(化名)解释。
来凤县教育局局长黄万国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只要家里有点钱或者关系的,“都要举家移民到重庆,到武汉”,“能考出去就考,考不出去就买,买不起就要做好打工的准备”。
但周曼依然坚持。为了提高杨元的心理素质,他亲自到杨元的考场监考;学校带杨元到北京参观清华、北大;临近高考时,杨元离开了8人宿舍,搬进一个为让他安心复习而准备的单间;班主任陈满花专门为杨元做早饭,煮豆浆,并按照营养手册上的提示添加不同的维生素。
这场造神运动的最后一步正是立雕像。李岩记得,高考前周曼就在各种场合反复提及这件事,李岩还跟杨元开玩笑说:“你要有雕像了,以后逢年过节来拜拜你!”
周曼坦言,自己就不是典型意义上的好学生,也很明白成就大小与成绩高低并不一定成正比,但“中国教育就是以分数来选拔人才,只有高考才能让他们走出大山,在这个时代,我没得选择”。
他还一度考虑,给一个刚刚通过了中央戏剧学院专业考试的男生也立雕像,但“最后放弃了,因为学校必须坚持唯一的标准”。
来凤就是中国中西部贫困地区教育的一个缩影,这不是一个状元能够改变的
虽然在5月2日,这尊汉白玉雕像被一辆叉车拆除,但杨元还是被人牢牢记住了。
“原来在这座大山里,没有想过还能有机会考上清华,现在觉得有点希望了。”一个名叫黄睿群的高一女生说。
她的同学田朋雨也想起,姐姐曾给自己写信鼓劲儿:“弟弟你要好好读书,多帮父母做事,以后要上清华,那是中国最好的大学。”
在他入学后,他的父母来到县城,住在一处只容下两张床和一张桌的出租房里,一边打零工一边供他读书。这个县城里的新鲜群体被叫做“陪读家长”,他们大多要靠在建筑工地或超市这样的地方打工来维持生计,还有一位母亲,拿着几百块的工资在来凤高级中学里做清洁工。
闲聊中,几个年轻人的眼神总会在某些时刻暗淡下来。一个高二女生有点失落地说:“这里太闭塞了,其实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教育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差”。
就在杨元成为恩施州理科“状元”的那一年,来凤县的一本、二本上线率合计仍不到20%,有人将上高中称作“有期徒刑”,也有人觉得“学校能把孩子养大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