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下半年,因“文革”停止招生的一些高校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我当了两年知青后,由于在农村“表现好”,被推荐、选拔为首届“工农兵学员”,进复旦大学中文系学习。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我自然非常兴奋。
大概一年后,复旦中文系分为评论、创作两个专业。我喜欢创作,几乎不加考虑,就报名进了创作专业。不久,我被上面“相中”,为市委写作组效力。为什么全年级八十多号人,独独看中我,内情当时无人告知,迄今也无从追问。猜想可能是上面认为我政治条件好,是党员,“家庭出身好”,又是货真价实的高三毕业生,写作基础也好。
现在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文革”中的上海市委写作组忠实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在上海乃至全国的文化、舆论阵地,与北京的“梁效”(北大、清华两校的谐音),南呼北应,同是江青一伙控制的写作班子。他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掀起阵阵恶浪,是恐怖年代的政治毒瘤,已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可是在40年前,上海市委写作组是威权政治掌控的舆论工具和意识形态打手,规定、指导全市所有的文化、教育、宣传机构的导向,胡作非为,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先是写评论文章。1972年9、10月间,市委写作组成员刘某、林某,以及W老师、《虹南作战史》作者陈某与我,几个人到市委写作组写评论文章。一到那边,写作组的工人作家肖木就布置任务:通过评论当时出版的《虹南作战史》、《金光大道》、《江畔朝阳》等几部长篇小说,写出“有分量”、“有影响”的文章,确立所谓“文艺创作必须为路线斗争服务”、“生活必须服从路线斗争”等极左观点。
市委写作组在康平路。这条路靠近徐家汇,从复旦过去单程也要一个半小时。为了节省时间,我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写作组的头叫朱永嘉,原来是复旦历史系的一个中层干部。可能在为姚文元炮制《评海瑞罢官》一类阴谋黑文中出了力,受“四人帮”青睐,成了市委写作组的头。其人个头大,不苟言笑,挟威自重,官步不慢不紧,让人一见生畏。夜里十点钟左右吃夜宵,偶尔看见朱总管排队在我们前面。他端着食品转身,W老师立刻满脸堆笑,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哈着腰,亲热地叫:“老朱。”老朱不搭话,点点头,表示已听见下属的问候。我跟着老师后面,自然用不到凑上去献笑脸。再说,一个区区工农兵学员,也轮不上问候领导。自1972年下半年至1973年末,时断时续,我在市委写作组一年多时间,很少见到朱总管的面。
参加《珍泉》的创作
我在写作组最主要的任务是参加电影剧本《珍泉》的创作。剧本以反映地质队寻找地下水为题材,讴歌为祖国建设而贡献青春的先进人物。写作组专门搞一个创作班子,写这样一个剧本,意图是以“样板戏”为榜样,拍一部有影响的电影,彰显“革命文艺路线”的成果。1972年2月,现代京剧《海港》演出本发表,同时发表大幅剧照、评论文章。同年3月,现代京剧《龙江颂》的剧本及剧照发表。9月,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演出本在《红旗》杂志发表。江青把持的文学艺术领域集中展示“样板戏”的“伟大成果”。市委写作组组织电影剧本《珍泉》的创作班子,就是这种背景下的产物。
1972年12月初,《珍泉》创作组正式开始活动。先去上海郊区住金山张堰镇,熟悉和采访水文地质大队。12月下旬,创作组一行四人出发去安徽,采访南京江浦解放军某工程兵部队,参观马鞍山上海在江苏的工程项目九四二四工地,随后来到铜陵新桥矿。
回上海后,任务重重地压在我的肩头。组里决定先写个初稿,并要我来写。我早就料到事情会这样。我逃不了,反正都得写。于是从1973年2月下旬开始,根据采访所得材料,构思剧情和人物。不用说,剧本以“样板戏”为榜样,主题是先行的,“三突出”的创作原则是必须遵循的,英雄人物是必须高大的。
3月下旬,剧本完成了一半。硬着头皮上,结果必然苦不堪言。大概在4、5月间,总算写完了剧本的初稿。当把它交给组里时,觉得彻底轻松,好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裹。至于剧本的主要英雄人物是谁,情节如何,矛盾冲突又如何,早忘得一干二净。
5月初,剧本移交到市委写作组。肖木看了,提了不少意见,要求重改一遍。肖木的意见大多中肯,我觉得他的水平不差。修改的工作好像是W老师担当,我过着如释重负的快乐生活。
5月下旬,第二次外出采访。组里原来四个人,这次又多了一个小青年,二十岁出头,圆脸,有点胖,看上去浮肿的样子。一对小眼睛,好像永远睁不开,且目光浑浊。他到剧本创作组没有具体任务,我不明白为什么来这么一个陌生人。
第一站到南昌,采访郊区的一个地质队。记得就是在这里,我和新来的陌生人讨论“样板戏”问题。我说:“‘样板戏’不过是百家中的一家。”“‘三突出’实际上是一突出,突出主要英雄人物。”陌生人把江青的“三突出”奉若神明,坚定地维护“样板戏”,最后同我争论起来。我当时读马恩列斯的文艺理论,读别林斯基和丹诺的《艺术哲学》一类书,眼界稍有开拓,觉得“样板戏”太过程式化,未必符合艺术规律,不能以此规范所有的文艺作品,心里不承认“样板戏”的艺术水准超过莎士比亚,超过契诃夫和雨果。各种宣传机器纷纷赞扬“样板戏”是艺术高峰,比文艺复兴还伟大,在我看来是自说自话。年轻气盛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对“样板戏”发不敬言论,陌生人则维护“革命左派”的理论,反驳我。我对他说:“有些问题不好讲,以后再讲。”陌生人随身带着很厚的马列著作,我也不以为然,觉得走这么远的路,应尽量轻装,不宜带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书。
结果,翌年我遭遇厄运,那个陌生人揭发我污蔑马列著作是“砖头”。后来朱永嘉整我,最主要的罪名就是“攻击江青,攻击样板戏”。当批判会上吃惊于自己居然还有攻击马列著作是“砖头”的罪名时,方才若有所悟:陌生人是有来路的,并且负有一定的使命。
由南昌到瑞金,江西909地质队就在这儿,是重点采访的地方。瑞金的采访工作结束,由赣州至广西柳州,再到巴马瑶族自治州县,然后绕道南宁再至柳州,经长沙、武汉回上海。从5月下旬至7月上旬,前后四十余天。
对“写作组”产生反感
外出回来没几天,开始放暑假,同学们陆续离校。这时,女朋友来信了,问我何时放假。我因电影剧本要讨论,不能走。已经是7月下旬了。康平路的林荫道上满是火热的阳光画出的梧桐树叶的影子,凌乱斑驳。我在路边彷徨,特别烦躁,真觉得一天也待不下去。最后,终于向剧本创作组提出我要回家。W老师说剧本还要讨论和修改,劝我再留一段时间。我听不进去,执意要走,公然声称暑假是国务院规定的,是学生的权利。他们不同意,不同意我也走了。这件事,到了次年的春天,成了我“犟头倔脑”的证据。
其实,我以放暑假为由,不愿在市委写作组多待一天,有多种因素。想回家,回到女朋友身边,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并不是惟一的。我未曾明言,也不敢明言的,还有其他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