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以为这个剧本难改,也没水平改。“样板戏”当然是“尽善尽美”,高不可攀。我是工农兵学员,初次写电影剧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出初稿,已经尽力。创作组里有我的老师,有资历比我深的人,让他们来打磨剧本好了。
二是我不敢讲的原因,即对当时掌管文艺的一伙人有看法。在市委写作组,我绝对是边缘人物,是来接受锻炼和培养的小人物,绝对不可能闻知重要的机密。但那种舞文弄墨的氛围,自诩左派的狂妄,常常有的一种“策划于密室”的诡异,多少能感觉到一点。譬如耳边会飘过“(张)春桥同志讲”、“(姚)文元同志昨晚来电话说”之类的消息。每当有这类消息,这里的气氛就亢奋、紧张起来,大家忙着写文章贯彻上面的指示。随之,报上掀起阵阵浪涛,蛮横、凶险,简直要席卷一切。我觉得这儿很像台风之源,一些人在兴风作浪,当今文化艺术界“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全社会“万马齐喑”的局面,与张春桥、姚文元一帮“笔杆子”有密切关系。
“文革”初期,我是个思想激进的红卫兵,忠诚于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同样舞文弄墨,写了许多大字报,实际上也是极左路线的鼓吹者。随着年龄的增长,读书渐多,阅历渐丰,加上山川胜景的自然美熏陶,开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大好形势”并非“大好”,“样板戏”并非十全十美,江青的“三突出”至多是一家之言……完全说不上清醒,不过是昏睡之后的刚刚苏醒。以前是盲从,现在懂得了质疑。良知安顿在我的心里,被人任意左右的头脑逐渐变得正常。
厄运很快降临
1974年1月,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已经搞了好几个月了。我回到了复旦,响应上面的号召,考虑如何投入到这场运动中去。
一天,W老师通知我:“市委写作组要你去国棉二十一厂写中篇小说,征求征求你的意见。”我想,既然征求我意见,则说明并不是命令。况且,快要毕业了,两三个月时间也写不成中篇小说。于是回答W老师:“我不去。”我不想去的潜在原因还是上面所讲的,看不惯市委写作组,甚至看不惯整个中国的文艺界现状。或许别的工农兵学员梦寐以求想进市委写作组,羡慕我的“受重视”,但我却感觉不自由甚至痛苦。
过了几天,积淀在内心的厌恶终于形之于声色,我在宿舍里吟了李白的两句诗:“安得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还不解气,又骂一句:“文霸!”殊不知,我的吟诗和骂语被崇明老乡N偷偷记在笔记本上。
厄运很快降临。
1974年3月,由市委写作组头头朱永嘉策划和操纵的围剿开始了。这是大象对蚂蚁的攻击,用大炮轰击蚊子,用牛刀杀鸡,用集团军搜捕一个散兵游勇。
也难怪朱永嘉要用大炮轰击我。一个小小的工农兵学员,抬举到了市委写作组,不仅不知感恩,反而以吟李白的诗以示傲骨,骂自己为“文霸”,这还了得?这不是“右派言论”吗?岂不是脑后长了“反骨”!
突然而至的打击,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批林批孔”,居然批到了一个无名的学生头上。整整两个月,复旦中文系的“批林批孔”运动的中心任务就是“联系实际”,批一个普通的工农兵学员,宣称这是一场意义重大的斗争。回想半年前,我是多么坚决拥护、积极响应“批林批孔”,岂料没多久,我自己也成为“复辟倒退”的代表。好一个黑色幽默!
差点被打成“反动学生”
1974年3月初,课已停止,快要毕业分配。虽然不知道分配的结果,但我很乐观,以为凭政治条件和学习成绩,不到北京,也可能会留校。突然而来的事件,证明我的自我感觉不啻是梦想,分配给我的几乎是一顶“反动学生”的帽子。
古谚云:“山雨欲来风满楼。”但事实上,山雨欲来之前,几乎没有风,我浑然不觉。这年2月,我还给女朋友写信,问:你们那边“批林批孔”紧张吗?希望你能跟上形势。真是莫大的自我讽刺!
朱永嘉搞政治运动当然是内行,打倒一个学生易如反掌。他以批林批孔须联系实际为名,向下面煽风点火说,学生中的右派言论也要批。他的话在复旦等于圣旨,谁敢不执行?中文系派人调查、收集我的“复辟倒退”的言论,连芝麻大的都捡起来,然后锻炼罪名,准备开动学校广播台造声势,刷大幅标语、大字报“振军威”,逼我“交代问题”。如果态度不好,则开除党籍和学籍,遣送回乡。
从3月15日开始,组织教师、学生围剿,批判会、“帮助会”、检查会接踵而至。我成了“复旦中文系复辟倒退的典型代表”。平日与我谈得拢的几个同学,都不言不语,心事重重。我眼中的同学,绝大多数都以异样的眼光躲避我。不意一夜之间,昔日的“革命小将”,成了革命的对象,面对老师与同学的揭发批判。
政治暴力在中文系肆虐。一次一次的“帮助会”、批判会上,一些老师和同学怀着“批林批孔”的“革命激情”,揭发、批判我,个别积极分子还能“火线入党”。平日与我观点相近,交往较多的上海同学C、浙江同学C,也受我的牵连。中文系党总支、支部不断向上海C施压,要他作所谓旁证。C不愿写,上面硬逼着写,并以不写就不能入党相威胁。党总支不放过浙江C,要他作旁证,写检查。“文革”结束后,我同他见过几次面,每次都觉得有一种歉意。城门失火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殃及他,使他终生不得志……
3月26日,终生难忘的一天。
生物楼的大教室里坐满了人。中文系的全体师生以及全校各系的师生代表,大约有三四百人,围成一大圈。会议议程是先由我检查,然后接受批判。会上,最主要的两个人物,是两个崇明老乡。一个是我,因言论罪受批判。一个是N,坚定的“革命派”,在小本子上偷偷记录了我的“反动言论”。今天,积极分子终于亮相,公开他那个机密本子,接受“批判批孔”的考验了。他慷慨激昂,把笔记本上的材料有力地抛出来:某月某日,在场的有某某、某某。某月某日某地,又说过什么。真是精确至极的打击,我虽忍受过多次,但每次都感到不寒而栗。在场的数百个师生,对我老乡的慷慨陈词和坚定的革命立场,自然刮目相看,印象深刻。谁能对背后偷偷记录他人言行的勾当不感觉恐惧?他对我的精确打击,诚然让我很受伤,但我受伤一时,他却受伤终生。因为他精确打击了我,也精确打击了自己的人格和品德。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