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北京·单向空间(朝阳大悦城)
嘉宾:刘文飞 俄语研究专家,翻译家
徐则臣 作家
主持:柏 琳 前媒体人,青年写作者
主办:中信出版·大方
诗人的、诗歌体的、诗意的自传
是白银时代的文学产物
柏琳:《记忆记忆》,学界定义是哲学纪实散文。它是一个家族的回忆录,也是关于一些记忆、历史处理问题的随笔性作品,同时它也是一个旅行见闻录,又像一本虚构性的小说。作者玛丽亚·斯捷潘诺娃,是出生在1972年俄国犹太家庭的当红女作家,同时又是一个记者、编辑,是出版人,也是诗人。她本人在俄语文学界非常活跃,也开办了很有名的文化网站,提供全世界新鲜的文化资讯给俄罗斯的读者。
我个人觉得这本书不好读,它既跨文类,又牵扯到犹太人和俄国20世纪的历史,还牵扯到欧洲的艺术、摄影、绘画等等,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您两位作为读者,或者说研究者,怎么看待这部有点混杂型的作品?
刘文飞:老实说,这本书我读起来不觉得艰难,一目十行地读下去,花一天两天的时间可以读完。因为她写的东西内容很熟悉,这种体裁我也很熟悉——俄国人接受起来就是长篇小说,在中国人看来却像长篇散文。
读完斯捷潘诺娃这本《记忆记忆》,我一下子就想到曼德尔施塔姆的自传《时代的喧嚣》,1920年代写的。1920年代我们认为还是广义的白银时代。它也更像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纳博科夫也被我们认为是白银时代的作家,只不过他当时没那么出名。它还像什么呢?在座喜欢俄国文学的人肯定读过,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全证书》和《人与事》,写法也一样。另外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她们两个虽然没有写过长篇的自传,但是她们写过短篇的,短篇的风格跟这个一模一样。阿赫玛托娃一直想写自传,后来她看到了帕斯捷尔纳克的《人与事》和曼德尔施塔姆的《时代的喧嚣》,她说他们写得太好了,她觉得作为诗人写不出来比他们更好的自传,她就不写了。
俄国的自传体小说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托尔斯泰《童年·少年·青年》,还有我们人人都读过的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这是一类,所谓的现实主义的写法,平铺直叙,事无巨细;一类是我刚才提的这些诗人的自传。我要强调一点,诗人的自传,或者我们说诗歌体的自传、诗意的自传,就是白银时代的文学产物。在白银时代之前,俄国人没有这么写自传的。
可是斯捷潘诺娃离白银时代十分遥远,她写得这么像白银时代的诗人自传。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他们四个人基本上代表了白银时代的诗歌。英美俄国文学研究界,关于他们有个说法叫Big four,“四大家”。这四个人都写过散文,他们对斯捷潘诺娃这本书的影响是显在的,这本书在体裁上还是很传统的,我读起来不新鲜,接受起来也比较容易。
白银时代的文学
一点都不现代,是很入世的
刘文飞:反过来,它内容上反倒非常现代,甚至后现代。我感觉到它在形式上与白银时代联系很紧密,在内容上其实是很“反白银时代”的。
俄国白银时代的作家把文学看得像天一样,就是神圣的。我们经常会认为俄国的白银时代是对俄国现实主义传统的背叛,但那主要是在形式上。在对文学的看法上他们跟别林斯基、托尔斯泰其实一模一样,文学不是吃喝拉撒,文学是要命的事情。举几个小例子,比如说俄国白银时代的一帮画家办了一本杂志,名字叫《艺术世界》,非常普通,我们现在看,谁也不会说这个名字不得了。但是我们去看这个杂志的发刊词,发现他们是这么写的:“从基督教开始的人类世界,是神的世界。文艺复兴以后,这个世界变成人的世界了。但是从白银时代开始,我们人类要进入第三个阶段,要进入艺术的世界。”
他们是这么去划分的。艺术、文学对于那个时代人的重要性大家不难感觉到。从神到人到艺术,这是人类的三级跳。你要从这个角度来看白银时代的文学,它一点都不现代,是很入世的。当时有个大诗人,也是大作家,叫安德列·别雷,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作为世界观的象征主义》。我们认为象征主义是艺术手法,他觉得这是对世界的看法,这个书名也可以翻译成《象征主义是一种世界观》,可能更接近他原来的语气。他觉得艺术就是创造一个生活。我们都觉得现实的生活不一定是完美的,要想找到完美的生活只有在艺术中。这样的文学是非常入世的。
而我们看斯捷潘诺娃,书名叫《记忆记忆》,这个书名确实很难翻,跟诗歌一样。译者李春雨翻成《记忆记忆》,我觉得是一种很巧妙的译法。就是说,这本书是为记忆而做的。但是大家看最后一段,她是怎么写的,她说:“记忆是不可靠的,一个诗人说,人是回不到过去的;另外一个诗人说,忘记就是存在的开始。”大家一定要注意,这两个诗人或许都是她自己。也就是说,她纪念了半天记忆,最后她是为了解构记忆,记忆是没有用的。
我想到这个以后,自己也很兴奋,我回过头来想到她写的一个细节。她说她从来没去过萨拉托夫,这个是她祖先去过的地方,有一次这个地方有一个团体邀请她去做讲座,她就说我祖先在这,你们查一查当地,看我家当时住在哪个街,哪个房间。她就去看了。她在院子里面百感交集,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还有一句诗意的话:“这个院落把我紧紧地拥抱了起来。”多美啊!她带着这份故乡的情感回到了莫斯科,过了几天邀请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玛莎,对不起,我们把门牌号搞错了。她为什么写这个细节?说明记忆是不可靠的,她感动了半天的东西未必是存在的,我想她一定有这样的用意。
所以,为什么说它背叛白银时代传统?它是一种后现代的方式,对文学已经开始怀疑了。现在我们读文学更多的是体验到生活的荒诞感,不是觉得我们有多么崇高,多么神圣。我觉得这是很大的不同,就写作的态度,写作的姿势而言。
每个人的命运跟国家之间形成强大的张力
徐则臣:我个人对俄罗斯文学非常有兴趣,这么多年看了刘老师的书,关于俄罗斯文学的介绍和研究,我个人气质上跟这块有点气味相投。
读这个小说的时候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过去我一直有个感觉——到这部小说的时候变得特别清晰:读俄罗斯的小说很奇怪,读每一本小说你都好像在读所有俄罗斯的小说,你读每一个俄罗斯作家好像在读所有的俄罗斯作家。他们的作品不管写一个非常小的个人叙事,还是宏大的叙事,你都能看到个人史和公共史之间非常好、非常自然的契合和潜力。每个人写的历史、个人史,最后都有一个公共史,最后都能够嵌入到公共史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