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写的个人史有极大的涵盖力,能把那样一段历史都给你带出来。每个人的命运,跟国家之间形成强大的张力,这个张力在其他国家大部分的作品里面你都看不到。作品里面人物和故事,跟这个背后历史之间引而不发的一直存在的那种张力,在俄罗斯文学里都有。可能这是我喜欢俄罗斯文学非常重要的原因,你哪怕读一个小故事,你都能知道背后巨大的阴影。
看的时候我的确想到,即使不取这样的名字——“白银时代以来的俄罗斯文学”,我也会朝这方面想。看完这本书以后,我把纳博科夫的《俄罗斯文学讲稿》给翻出来,我就担心理解上有问题,但我发现的确是一脉相承的,谈到托尔斯泰,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谈到高尔基……读那本书的时候,我一直有一个个人的感觉,一会儿请教一下刘老师,纳博科夫对《静静的顿河》完全是嗤之以鼻的,完全瞧不上,这点我是有点不舒服。因为我前两年重读了《静静的顿河》,我特别喜欢。过去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但是这一次重读以后,尤其年过四十以后重读,那个感觉真的是不一样。
还有一个我想说的,这本书里面运用的道具,或者假如说小说有一个结构,我觉得就是一个小物件,包括明信片,包括书信,这样一些小物件。小说里面有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这些日常生活里看似没有用的小东西,我们的记忆是无法依附的。这些东西也是我这几年比较喜欢的,我在小说里面用得也比较多,可能跟我这些年对历史的理解也有关系。我的小说《耶路撒冷》,包括后来的《北上》里面都用了很多的小物件。
这个想法是2010年,我在美国的时候有的。我那时经常在各个中西部的小镇瞎转悠,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就是这个小镇,哪怕这个小镇只有一百多个人,也会在非常热闹的公共地方留一个小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在我们这五千年的泱泱大国来看,所有东西加起来可能不如我们一块瓦片值钱,加起来都没有瓦片的岁数大,但是他们非常认真非常庄重地做了一个博物馆。比如这个小镇有50户人家,这个博物馆里一家一个小格子,把你们家的老物件,很有意思的,一个明信片,一封信,一个老缝纫机,哪怕是一只破的鞋子都没有问题,拿出来摆在那个地方。你把这几个格子都看完了,就能把每家的历史都说出来。
好的小说应该是以个人史去解构整个宏大历史
徐则臣:那些小博物馆里面一个一个不起眼的微不足道的东西,通过它们你可以把一家人的历史往上面追溯——这家美国人是从挪威来的,当年的海盗,或者是从当年的德国过来的,人口有多少,整个迁徙的过程是什么。在日常生活的小物件上附着了很多的信息,当时我看到特别感动。从那以后我就觉得,什么叫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历史?我们都会写大历史,这个大历史写的是空对空的。我们按照整个主流的历史观,按照那个节奏来讲述我们的历史,其实就是以宏大写宏大。但是我觉得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好的小说应该是以个人史去解构整个宏大历史,以小叙事写出一个大叙事。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小物件。每个小物件附着的社会信息或生命信息,一点点把它说清楚了,我觉得个人史就理清楚了。每个小物件上不仅仅是个人,还是一个时代。
这个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反记忆的,或者说是解构记忆,但它依靠的还是记忆,依靠的是能够附着记忆的一个一个小物件。虽然她不太相信历史,但是也没办法,被迫地还是要认同历史。比如读这本书时我当时还标注了一个地方,塞巴尔德那一章里有一份清单,除了一件彩色的男士布袍和一件旧的黑丝坎肩等等,还有六件假发套,一根象牙拐手杖,一根土耳其烟斗等等这些。这一些看起来完全是无用的,但如果你要沿着每一个小物件追踪回去,你会发现这每一个小物件都跟当时的历史和生活有关系。
我前段时间写关于西藏的文章,查了很多资料。有一个英国人荣赫鹏,就是电影《红河谷》里面的人物原型。我看了一个数据,荣赫鹏到中国之前收拾自己的行李,有几十件衬衫、几十条裤子、几十件外衣等等一大堆。最初我看的时候觉得,这东西为什么写得这么详细?到了后来发现,提到的这些衣服在不同的场合全出现了,尤其重要的场合。
这个小细节携带着非常重大的历史信息,从这样的一些信息往回倒,就能倒回来一个巨大的历史。所以在看这个小说的时候,看到一个一个细节,我其实勾划的大部分不是那些看起来金光闪闪的句子,反而是一些小的细节,比如一个土耳其的烟斗,这就一下子跟当时的历史情景联系起来了。小说里面有句话说,其实在那个时代,从20世纪巨大的身躯下逃出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光着跑的。如果能携带那么几件东西,抓着什么是什么。那么那几件东西,每一件都值得大说特说。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本书真的是非常值得读,很好看。这是我从一个普通读者、俄罗斯文学的爱好者和写作者这几个角度觉得的。
白银时代,是没有得到完全成长
就夭折了的很智慧的孩子
柏琳:刚才两位老师都谈到纳博科夫,开场的时候提到过布罗茨基。如果喜欢现当代俄国文学,还是没有办法绕开这两个名字。在各种版本的俄国文学史里面都会谈到说布罗茨基是“白银时代的孙子”,意思就是说他还是一个继承人的身份。布罗茨基和纳博科夫都去世了,他们在20世纪上中段这个时间非常知名并且很有才华,他们已经是白银时代的继承者了。而今天这一代,比如玛丽亚是出生在1972年,是非常晚近的作家。如果以他们为起点,来看玛丽亚这一代,甚至更年轻这一代,比如说1990年后出生的很多青年作家、诗人,他们对白银时代文学的承袭是怎么样的?
刘文飞:说到“白银时代的孙子”,布罗茨基是白银时代的后代是肯定的,但我觉得恐怕还是儿子,因为他是阿赫玛托娃的徒弟。阿赫玛托娃本身就是白银时代的作家,她经常会说他们这几个诗人是“我的孩子们”,别人的诗里也写到他们是“阿赫玛托娃的孤儿”。阿赫玛托娃说:“我不是他们的母亲,我只是他们的养母,他们是孤儿。”这个孤儿是一个隐喻——即他们没有文学传统,他们开始写作的时候,白银时代的传统还是被屏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