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刚入冬,里下河平原的藕田一片枯灰,又到了掏藕的旺季。
表舅是村里的掏藕队领队,他告诉我,时隔数年,刘老二又转回了钱沟村,加入了掏藕队伍。
我不禁诧异:刘老二他那90多万,这就花干净了?
在表舅、我父母和乡亲们的讲述中,我终于了解了这个刘老二的经历。
(编者注:里下河地区,位于江苏省中部,泛指江苏省内运河以东地区的各个县市区,总面积13510余平方公里,属江苏省沿海江滩湖洼平原的一部分。)
1
1954年,长江中下游爆发特大洪水,里下河地区地势低洼,受灾严重,刘老二就出生在这个年馑。
他母亲生下他不久,就领着他半大的哥哥往北逃荒去了,至今杳无音讯。照理说,在水网纵横的里下河平原,哪怕捞鱼摸虾,也不至于饿死,无奈他老子刘大毛是个十足的“晃膀子”(无所事事,好逸恶劳),不务农活,也不寻活路。
解放前,钱沟村一度是淮东和盐阜地区最大的盐业贸易市场,有“小扬州”之称。这里有着迷宫般的芦苇荡,也滋生了远近闻名的“土匪窝”。以郭竹楼、郭竹波为首的大营长、二营长(这伙土匪被国军收编)劫富而不济贫,刘大毛跟着这伙人摇旗呐喊,混了个肚皮圆。后来,“土匪窝”叫解放军给端了,土匪头子一个个吃了枪子,刘大毛这种不上档次的小喽啰,被美美地收拾上一顿,就把脑袋塞进裤裆里去了。
在那些缺吃少穿的饥荒年代,还是奶娃娃刘老二跟着他老子,东家一口奶水,西家一口米汤,住干打垒茅草屋,吞糠咽菜,总算长到十二三岁。
文革伊始,晃性不改的刘大毛参加了本村的“武斗队”,想重温当年的草莽岁月。昔日“土匪窝”的残部,纠集起一帮愣头青横行乡里。“土匪窝”与宝应县城的“小刀会”曾有旧怨,打着“阶级斗争”的大旗,双方爆发了一场震惊全县的械斗。混乱中,刘大毛把命给撂下了。
自此,刘老二孤零零活在这世上,好在当时吃大锅饭,没人会强迫这半大的娃娃出工。刘家门头上的长辈怕这孩子学他老子不务正业,就跟村里商量,最后大队出面,安排刘老二拜师学手艺——他跟我外公王铁匠学过一阵子打铁,跟瓦匠俞三驼子砌过砖,又跟老篾匠赵瘸子编过蒲团和竹筐……奈何,他行行都没出师,又行行懂一些。
里下河平原藕田密布,掏藕工就像关中大地的麦客,多如牛毛。掏藕是门技术活儿,更是个体力活儿。数九寒冬的天,藕钩藕?并用,在冰冷的湖荡里手扣脚崴,不比打铁轻巧。刘老二坐不得学手艺的冷板凳,倒是对下湖荡掏藕有兴趣。文革结束后,头脑活泛的表舅迅速在本村拉起一支掏藕队,不仅服务本地,还常常往湖北等产藕区跑。在本地人看,“这就是出门长见识嘞!”
能出门“逛世界”,这倒正合刘老二的口味。于是,二十四五岁上,刘老二就加入了表舅的队伍。比刘老二长几岁的表舅说,他常常是没钱才下湖挣几天命,领了工钱不是修了“五脏庙”(大吃大喝),就是跑出去厮混。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一晃就是十来年,眼看岁数过了山梁,也没攒下什么家什。
刘老二把他老子的“晃性”扎扎实实地遗传了下来。刘家族人一致认为他这一支怕是要断——谁家敢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呢?看他那逃荒的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刘老二35岁那年,又去外面掏了几个月的藕。腊月年根下,他竟不声不响带回个湖北姑娘。新年里,他请了两桌饭,两人就搭伙过起了日子。没办仪式,更没父母见证。在我们那儿,通常这种来路不明的“外路”媳妇儿一过门,公婆就要开始操心她什么时候会溜走。刘老二没娘和老子替他操心,再说,他自个儿就是个“晃膀子”嘛。
他媳妇儿也是个叉手祖奶奶,不营务庄稼,专爱赶集上会。她常一早起来拾掇打扮,去隔壁西安丰镇逛热闹,日头落才回来。有人想“点醒”刘老二,“风言风语”飘进他媳妇儿耳朵里,惹得这女人叉着腰站在打谷场上,操着方言,指名道姓地骂了一通。
2
把媳妇儿领回来的隔年,刘老二就有了个儿子,取名刘大健。人也收了收心,只在近处掏掏藕、做做工。
刘大健四五岁上,发了一场怪烧,吃药挂水,退了又烧,烧了又退。
在农村,凡是“疑难杂症”,人们多愿意求诸神鬼之道,往往每个村都有个把神汉。钱沟村的神汉是瞎子郭半仙,他以给人“关煌”(也叫“过关”)见长。听老人说,郭半仙作法时,一对瞎眼轱辘轱辘转,瘪嘴里念着咒语,掐着手指,便可通晓阴阳。
刘老二提两只活鸡,揣了个红包,带儿子去他那儿“过关”。
“不妙啊,死鬼摸上他孙子身嘞!你老子他死得冤屈,先前你小他不计较,现在你成了家,也没把他供起来,他怪你嘞!”郭瞎子皱着眉头,严肃地告知刘老二。
刘老二他家的条台上,确实没供他老子刘大毛的牌位。
“你也不要慌,我跟你老子沟通过了,你去庙里给他请个牌位回来,再请四个和尚回家念两场经。”郭瞎子“代表”刘大毛,向他儿子传达了来自阴间的意愿。
刘老二赶忙回去照做,两场法事下来,刘大健烧倒是彻底退了,却变得口齿不明,歪嘴斜眼,人也神志不清了。
郭瞎子解释说,刘大毛属于厉鬼,戾气太重,游荡多年,颇感孤单,只是暂时勾走他孙子的魂魄做个伴。不过,就算是鬼,也不会伤自家的种,慢慢来,急不得。还说,他有的是办法把刘大健的魂给招回来。
然而,见过世面的表舅给刘老二说,他儿子这是痴呆病,苏北医院有专家门诊,耽搁不得。在几个明眼人的规劝下,刘老二一咬牙又带儿子去了扬州。检查下来,医生说多半是病毒性脑膜炎引发的高烧,导致了不可逆脑损伤。拖得太久,只能试着用些药了。
几个疗程下来,刘大健的斜眼竟然好了,可那张歪嘴却没能再正过来,人也时而犯糊涂。刘老二心一横,又给儿子用了几个疗程药,收效甚微。
既然儿子的命保住了,经济上也再负担不起,刘老二只好选择放弃。
此后,刘老二找到神汉郭半仙算账:“郭瞎子,老子好好的儿子叫你看成个‘半脑壳’,你到底看的什么死人骨头病!”
郭半仙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天地良心啊,先不说为保这孩子的命,我已泄露了天机。再说,我又没给你打包票。这算命做法的事,心不诚就不灵啊!”
这下,刘老二更把郭瞎子恨得咬牙切齿,从家里操起老?头要刨他家祖坟。大队赶紧出来调解,先拉住刘老二灭火。这神鬼之事,本就是“周瑜打黄盖”,又没谁硬拉着要给谁算一卦不是?再说,神汉不好惹,万一他郭瞎子背地里给你使个巫术,划不来啊!孩子还小,医学一天比一天先进,以后保不准能看好呢?
队里又找到郭瞎子,好说歹说,最后勒令他全额退了“关煌”费500块,还给刘大健担了1000块医药费。退就退,赔就赔,这点钱,对郭瞎子来说就是毛毛雨——他的“神迹”早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郭半仙”的名声不是刘老二“信口雌黄”可以抹黑的,哼,你不信?十里八乡有的是人信,财路挡都挡不住。
两年工夫,刘大健倒似乎灵光起来。看来,郭瞎子倒没净讲瞎话,死鬼刘大毛把他孙子的魂给还回来了。只是,刘大健偶尔会控制不住脾气,不发作时,看上去倒与常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