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乡计生办还是放宽了政策,允许刘老二再生一胎。可偏偏他媳妇儿再也没怀上,怀不上也好,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加上个“半脑壳”儿子已经快要了他的老命。他开始怀念当初一个人在门外晃荡的日子,就又跟着表舅的队伍出门掏藕去,留娘儿俩在家过日子。
刘老二的媳妇儿依然爱跟集上会,把自个儿收拾得俊俏俏的。起先,她还领着半傻的儿子一起去,后来渐渐只自个儿去,脚踪就踏得更远了,有人瞧见她时不时坐班车逛到县城。
等刘大健大了些,她索性终日不问这傻儿子,只在锅灶里留些菜饭,由他穿得破破烂烂,在村里瞎转悠。反正这么个半大的傻子,送人贩子怕也没人要。
3
刘大健他家在村东头安沙河的河堤上,我家在东闸口,离得很近。他比我大3岁,一帮小伙伴打小就爱撵着他屁股后头跑,去圩子里的小水沟捞鱼摸虾,趴别人家的田垄上刨山芋。他最喜欢在东闸口的河滩上晃荡,“哟咂哟咂”地指挥着河里头的鸭子,不让它们游太远,我们便给他起了个外号—— “鸭司令”。养鸭的老头为表谢意,有时还送些鸭蛋给他娘儿俩。
刘大健10岁时,眼看就要过了入学年龄。他常翻过村小学的墙头,趴在教室的窗台上“旁听”,听得入神时,他就跟着我们一起读出声来,引得大家阵阵哄笑。我们老师就去找刘老二,劝他给儿子报了个名,毕竟刘大健不是什么纯粹的傻子,再说,上头又有政策,不轻易让任何一个适龄儿童失学。
刘大健念起书来虽费劲,却远数不上末流,比他不开窍或者调皮捣蛋的同学比比皆是。他穿着破烂,个子大,蛮力也大,话少,做起事来干净麻利。这种冷峻的气质,使得他在同学中形成了一种威信。我们一帮玩伴儿跟着他,高年级的同学就都不太敢招惹。只是,他时常会情绪失控,爆发出一声声紧张而恐惧的呜咽,嘴里蹦跶出 “火星语”。有的同学立马能给吓哭。
日子一长,来告状的家长就多了。老师又跑去做刘老二的工作,建议他把儿子送去县里的特殊学校。刘老二两口子不乐意了,让读学校的是你,不让读的也是你,送县里,哪来的专人去服侍?县城花销大得怕人,就他刘老二一人在外挣命,挣的不多,花的不少。这么大代价,指望这半傻的儿子能上大学不成?
最终,刘大健读完三年级后,就结束了他短暂的读书生涯。
出了学堂的刘大健,整日在村里晃荡,凭借一身力气和利索劲儿,竟成了村里的“红火人物”。
谁家有红白喜事,刘大健跟村里其他傻子一样,通常唢呐还没响,就已赶到现场。无论如何,主家会先盛一碗肉菜招待他们——有傻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兆头。
别的傻子吃饱喝足,要么往别处闲逛消食,要么圪蹴在草堆边晒太阳。刘大健不吃白食,他总爱搭把手,帮忙搭拆彩棚,搬运桌椅,专挑重活儿干。村里的家宴班子都喜欢他,完事后,总会给他个十块八块的。
刘大健不满足于村里的红火热闹,他常赖上村口搭客的三蹦子,去隔壁西安丰镇上逛逛。他爱往庙里看烧香拜佛,到客运站看人来车往,去菜市场看杀鸡宰羊。哪里人多,就常有他的踪影。
不过,他最爱的还是在镇上安沙河的大码头上,看下力工人在铁驳船上装卸货物。他手脚又勤快,常相帮着扛大件。日子一久,人头混熟了,船主人都乐意照顾他。刘大健似乎成了码头上的“长工”,能挣一份不多但是稳定的“薪水”。
挣着钱的刘大健毫不吝啬,常买上许多零食来到学校分给我们这些玩伴儿,然后依旧趴在教室的窗台上,听上两节他再也听不懂的课。他还常在兜里揣包烟,等去了码头,散给同样穿着破烂的下力工人。除过这些花销,刘大健将大部分劳动所得都上缴给了他妈。
村里的妇女七嘴八舌,都说这个女人“好福气”:嘿,刘老二的叉手祖奶奶,男人供着不说,就连这半大的傻儿子也孝敬着。
然而,2005年腊月里,这个爱跟集上会的女人,在某次去了县城之后就再没回过村。有人说这女人在县城傍了大款,有人说她跑回湖北老家了,居然还有人说她跟镇上庙里的和尚溜了。这种事,在农村并不新鲜,而一旦出现,却总能霸占本村舆论的热点,往往还不止一个版本嘞。
4
叉手祖奶奶没影儿了的时候,刘老二正在表舅的掏藕队上,队伍正巧在湖北,表舅就建议他上女人娘家寻寻看。
刘老二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溜了就溜了,半路认识的货,我哪知道她是哪个窟里头爬出来的?去他妈的,女人,果然都是好吃懒做的货!”
表舅知道,刘老二准是想起了他那素未谋面的母亲,那个撇下他们爷儿俩,带上老大离家的“狠心女人”。
大家又都劝他,好歹先回家安顿一下,“家里还有个半傻的儿子嘞”。刘老二说有道理,女人可以不寻,儿子不能不管。他曾给人说,好在这小子长得像他,不然真不好说是不是他老刘家的种。
于是,年根下,刘老二先队伍一步回了家“料理后事”。他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把他女人的衣物全都甩进了屋子后头的安沙河。
时隔多年,女主人出走的戏码又在这个家庭上演。好在刘大健已长到十六七岁了,虽是半傻不傻,却早能自力更生了。这么些年,刘老二这个做老子的除了挣钱,确实也没操什么闲心。这样看来,命运待他刘老二还算有几分人情味儿。
可刘大健终归不是个“全乎人”,搞不好几时就要发作,刘老二总不能再撂下他出门去。眼瞅着儿子也快成年,又有把子力气,他带出去掏掏藕,下下力,哪样不成呢?
2006年春节一过,刘大健随着他老子上了表舅的掏藕队,第一次“远征”湖北。
队伍在东闸口集合,由农用货车接驳至宝应县客运站,再乘班车辗转至扬州火车站,最后踏上西行的列车,从江淮平原出发,越过宁合丘陵,穿过大别山区,最后到达江汉平原。
来不及感受武汉三镇的繁华,这帮来自里下河平原的“泥腿子”,就被匆匆拉至洪湖和嘉鱼地区。刘大健并不晓得,那是他母亲的故乡。迎接他的没有亲情的温暖,而是刚刚解掉封冻的万亩藕田。年后的掏藕季将持续3个月,他将跟工友们一起,在这儿挣命上一段日子。
早春,湖藕依旧扎扎实实地埋在紧实的湖泥底下,与里下河碟形洼地的蕻渣土不一样,得用藕?小心翼翼地挖上尺把深,才能取出整段藕。老掏藕工都有一双“透视眼”,能准确把握淤泥下面藕的位置,以及错综复杂的走向。不然,一铲子下去藕一断,价格便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