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来到西南医院,连要挂号都不懂,去眼科转了一圈,就被一个医托骗走了,“一个老头子开了很多中药,贴眼睛,花了5000元。”他们带了7包药回去,认认真真地贴,感觉有那么一点效果,又打了一次钱过去,“家里全是眼贴的袋子,我记得最深刻。”陈忠来说。
在陈忠来眼里,母亲的眼睛几乎是“永远好不了的”,“是从小根深蒂固的事实”。小时候,他衣服破了,母亲看不见,总是缝得很丑。
2018年春节,一个远方亲戚在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换了眼角膜,不贵,向谭道必推荐。“我老公说,别人的眼睛跟你的眼睛不一样,怎么换。我说管它行不行,我要去检查,我心也甘。”家人怕花冤枉钱,“他不让我诊,我就哭,还是哭,把他心哭软了就带我去看。”
听说她要去“上面”检查,老家的亲戚嘴巴眼睛摆起来,那意思是“就她,眼睛能治得到哦”。她看不见,但她的孩子看见了。
元宵节时,谭道必和家人去了医院,医生说“可以换”。
“当时那个心情,你不知道,一种不可能的事情突然变成可能,我爸眼角都湿润了。”陈忠来回忆。他留下手机号,护士让他别关机、别停机。过了3个月,电话突然打来。
那天陈忠来正巧在老家,母亲在剥豌豆,天就要黑了,他接了电话。“问我们换不换,我说肯定换。”
谭道必用大锅烧水洗了澡,做好了猪食,把钥匙给了邻居,第二天天见亮,就跟儿子出发了。
他们走了两公里山路,坐小面包车到镇上,再坐中巴到县城,又坐车到万州,最后乘高铁到了重庆,一路上儿子拉着母亲,谭道必高一脚低一脚,到医院已经下午5点了。
手术时,她的眼前原本是黑的,只听到夹眼角膜的响声,等到角膜放上,她就看到手术灯“在转”。
复查时,她见到卡车司机陈显均,互相搭话,都不敢说做了眼角膜移植,不想暴露隐私。想不到,两个人的角膜出自同一个人。
虽然只有右眼恢复了视力,谭道必现在能看见天上的飞机、地上的脏东西、手机上的电话号码,从重庆回家的路上,她就不用人搀扶了,“看得多么清楚,心里好高兴”。
她的外孙女上幼儿园了,以前在屋里窜来窜去,她想去抱,但看不清,只晓得她穿蓝色的还是红色的,现在她终于看清了小女孩的眉眼,“衣服上的花也显出来了”。
她重新开始绣鞋垫,复杂的纹路上有两个字,她不认识,照着图案绣上了,后来才知道,那两个字是“幸福”。
“我过了一辈子,没想到有今天。”谭道必没做手术的眼睛还在频繁地分泌出泪水,但好的那只看上去是明亮的。村里有人以为她换上了“狗的眼睛”。她跟人解释,“这是菲利普的眼睛,他是一名外教,生病了就把器官捐出来,这是他生前的愿望,他是个很能干的人。”
怕等不到,又怕来得太快
事后,伍军想起来,他是见过菲利普父母的。去做手术那天,他在隔壁房间看到一对外国老人在签同意书。如果还能见到他们,他想当面说声谢谢。
伍军是成都一家小医院的外科医生,常做疝气、阑尾和胆囊手术。他留了平头,戴边框细细的眼镜,说话利落。妻子说他是个坚强的人,在手术室里躺了6个小时,伤口从胸口拉到肚皮,又向两侧延伸——夏天去游泳要用上衣遮住,“不然会被当成黑社会”——从他脸上看不出紧张和害怕,衣服、床单、枕头都被汗打湿了,他也没哼一声。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肝不好,腹水使他肚子看起来和妻子怀胎9个月的一样大。他一天跑好几次厕所,有时候吃着饭就要去,晚上睡不好,接连发烧。他一度以为是肝癌,想着不治了。后来妻子怀了二胎,他想生下来吧,陪着老大,自己怎么也要把孩子养大。
别人不会从他的脸上瞧出病人的气息,他的情绪很少有大的起伏。妻子认为他唯一一次流露出恐惧,是去医院接受抢救。
2017年一个夜里,伍军上消化道出血,吐出一碗血,这是肝硬化晚期的严重并发症。在另一处照顾孩子的妻子夜里12点多手机响了,伍军告诉她,他又吐血又拉血,自己做了处理,喊了哪些人,已叫救护车,让她不要担心。
第二天妻子把老大送去上学,背着老二去了医院,刚一进门,伍军就说一定要去做肝移植。当时不过早上8点,他已给医学院的老师打去电话求助。
妻子当时并不十分同意丈夫做肝移植,“手术风险很大,有可能今天看得到他,明天就……”但丈夫很执着,他常翻手机,看肝移植的存活率有多大、需要多少费用、哪里有肝源。他加入医院的“肝友会”微信群,听到别人做成功了就高兴。
伍军告诉妻子,消化道出血的情况出现一次,很可能会出现两次、三次,很危险。他此后不再吃硬的东西,鱼也要避开,怕细小的刺刮了胃。妻子专门把电饭煲带去单位,中午煮很软的米饭给他。
伍军从2017年开始登记排队,他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很多人死了也没等到。”他的心情复杂,既想赶快等到肝源,又怕运气来得太快而自己筹不到钱。
2018年5月的一个下午,伍军在诊室接到电话,知道有肝源了。那天阳光很好,他记得清楚。妻子在诊室对门上班,负责挂号和收费,他走过去告诉了妻子,她的神情不是很急切,也不是很反对。
去做手术时,第一天只交了2万元押金,手术一做完,账单一下变成41万元。“从他进去手术到出来,我都在考虑资金的问题,当时我想挨家挨户去打电话筹钱,也不现实。”那个晚上,丈夫在重症监护室,妻子在酒店住了一晚,思来想去,趴在灯下手写了一份倡议书,请同事帮忙周转。第二天,她去看望丈夫,他问她的第一句话是“去交钱了吗”。
伍军心里有数,钱不够。他有一帮关系很好的同学,但他不愿意告诉他们。“他可能自卑,自己是个医生,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不想打扰别人。”妻子说。最终从单位、亲戚、朋友处借来了钱。
手术很成功,妻子觉得他更有朝气了,“看上去比过去年轻了10岁”。伍军常把伤口给孩子看,孩子摸一摸,觉得好奇。他父母隔几天就来看看他有没有来上班,确认他身体是好的。
伍军的生活恢复了正常,开始出诊。医院是以前的职工医院,不大,在一片居民社区里,诊室里的时钟停了很久。
他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装着药,闹铃一响,他一手拧开水瓶,一手把药塞进嘴里,全程不过两秒。他后来也做了器官捐献登记,“肝不好使,还有眼角膜可以用。”
一个27岁的肝脏在他48岁的身体里运转,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菲利普告别人世的那个下午,伍军是肝移植候选名单中的第二位,排第一的受捐者因为时间赶不及而错过了移植,不知现在是否重获健康。
一对“双胞胎”
37岁的莫丽体内现在有三个肾脏,她还多了一个“双胞胎哥哥”。
她吃着花生,悠闲地走在四川遂宁蓬南镇的街上,像小镇电影里的女主角,性格果敢,哼着歌游荡在灰暗的老街。手机里收到陈景钟(应受访者要求化名)的微信,“歪人,在干嘛?”
“歪人”在当地话里是“狠人”的意思,他们经常互发微信。
莫丽的微信头像是她生病前的样子,扎着马尾,眼睛大而明亮,对着镜头笑。她33岁时,疾病找上了她,将她的希望、活力、健康一并打碎了。
一次感冒,她去医院检查,查出尿毒症,“尿毒症是电视里的东西,我怎么会得?”肾病常常不易发觉,医生告诉她,“你这个病就像一个车子没有刹车,用钢丝绳索在拉。”
她告诉丈夫,医不好也不要告诉她。心里却想,“腌制的肉怎么把它弄成新鲜的嘛”。
那一年生日,她请了一条街的人来吃酒,在街边摆了10桌,杀了两头羊,买了几十斤鱼,大家都祝她身体健康。
到2018年,莫丽已经到了需要透析的地步,造瘘手术已做好,突然接到肾移植通知,“我当时心砰砰跳,怀疑是不是骗子”。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到医院,莫丽第一次见到“哥哥”陈景钟。“他皮肤很好,看不出是病人,我还问他们一家三口哪个做手术。”陈景钟说自己已经透析一年多了。
需要签手术风险知情书时,莫丽又紧张了,开始犹豫。陈景钟则积极得多,他每次透析要4个小时,第二天就没力气了,第三天又要透析,吃够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