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会奇怪,一个大教授的家,为什么不买些讲究一点的家具呢?原因很简单,抗战以来直到胜利,西南联大、北大的教授们一般不富裕,有家底的除外。我家没有家底,父亲的收入来自薪金和稿费。除了支付家庭的日常开销,他就喜欢买书。如果情况好一点,他还会买一些字画,间或也和沈从文伯伯一行人去琉璃厂逛逛,捧回一两件陶瓶、笔筒之类的东西,据说是某朝某代的。那会儿,这类东西比较便宜。至于家具的贵贱,他倒不太在乎。他那张书桌,还是邱椿(大年)伯伯借给他的。二十年后,红卫兵抄了家。家没了,这张书桌自然也没了。就是桌子回来,父亲也无法还给邱伯伯了。还给谁呢?人都被红卫兵折腾死了,邱伯伯写的《古代教育思想》的手稿也被扔了一院子。妈妈是崇尚简朴的,即使后来家里经济情况最好的时候,她也反对买讲究的床和沙发,惟独不反对父亲买结实耐用的书柜和书架。
现在要说到父亲的书房了。其实也很普通,无论搬多少次家,布局几乎不变。书桌临窗,书架沿墙,报刊堆在墙角,一个大方凳紧靠书桌的右侧,上面摊着翻开的韦氏大词典。书桌两端是一叠叠的字纸,前方是文房四宝。书架上永远挤满各式各样装帧的图书,大小不一,新旧各异。但父亲自有他的秩序,不准别人挪动,为的是可以随手拿到他要的资料。
这个书房惟一不普通的是一幅字轴。它的贵重不在于装裱,那是很普通的装裱,贵重的是它的内容。它贵重到我父亲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永远挂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日寇轰炸昆明,殃及书斋,也把这轴字炸掉了半边。父亲把剩下的半边重新装裱起来,还请蒋梦麟校长为此事在字轴上题记,以补足那被炸掉的半边。这幅字之所以贵重,那是因为它是蔡元培先生亲赠的墨迹。
1935年1月,父亲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教育学哲学博士后旋即回国,蔡元培先生器重他,书赠楹联“登临忽据三江会,飞动从来万里心”。上联和部分下联被炸毁,只剩下“从来万里心”五个字和蔡元培先生的名讳。重新装裱的这幅字上有蒋梦麟先生的题字“山阴蔡孑民遗墨”以及蒋先生书写的简短纪事。院系调整后,这幅字就挂在师大父亲的书房里,直到1966年再遭劫难,文革造反派收缴四旧时被扔进菜窖。1978年它重见天日时,长了白毛、生了绿霉。父亲获得平反后,把这幅字再次送去揭裱。荣宝斋的师傅们手艺高超、妙手回春,居然使这幅伤痕累累的字轴焕然一新。于是这幅字又在我父亲兼做起居室、餐厅、客厅和书房的那间屋里挂了14年,一直陪他走到生命的终点。这幅字的命运折射父亲的命运,履遭劫难,却从不屈服。如今我和我弟弟家中都没有地方悬挂这幅字,我怕它再受到哪怕一点点损伤,就藏进了樟木箱。
卧室给我留下的印象,主要有两点特别突出:一是陈设简单,二是室内洁白。卧室内一张大床,两张小床,一顺摆着,床头柜隔在床之间。映入眼中的就是一片白色,好像到了医院。母亲素喜淡雅洁净,白色易于保持清洁,所以就用白布做了全部铺盖。李妈特别有说唱天才,也不知道从哪里借过来的顺口溜,形容我们的卧室是“雪白的墙,雪白的床,雪白的铺盖在卧房。”我们家用的白布,那时候还叫“五福布”,这个字也许是“幅”字吧。它是主妇们首选的物美价廉的白布。李妈夸这种布也有顺口溜:“经铺又经盖,经蹬又经踹,经洗又经晒,越洗越显白,不怕褪颜色。”(这里“色”的发音是shaǐ,念第三声。)合辙又押韵。
因为李妈很勤快,经常拆洗被褥,有时也会把被窝、枕头、褥子拿到太阳地里晒上半天,等太阳偏西时再抱回来。这时就会闻到一股太阳晒过的味儿。那味儿很好闻,被褥也蓬松柔软了很多,躺上去会很快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大天亮。我们的卧室真是可爱,不过只有睡觉前才可以进去,还要洗干净才行。所以我们的卧室也很容易保持清洁。
1948年冬天,在我们这个干净得像医院的卧室里诞生过一个可爱的婴儿,她的名字叫叶滢。叶滢的母亲从西郊清华大学进城来,本是想到医院生产的,但是因为戒严,医院去不成了。再想返回清华,也办不到了,因为围城,西直门的城门早早就关了,叶滢的母亲就留在了中老胡同我们家。那躁动于母腹的婴儿却不能等待,于是母亲请来马大猷教授夫人和孙承谔教授的夫人担任接生和助产,遂使母女得以平安。在这间卧室里,她们迎来了喷薄欲出的红日。由于这件事,我们这间卧室也算立过一功,值得书上一笔。
快乐的夜晚
有时候,在滴水成冰的冬夜,西北风像狼嗥,发疯一样地在院子里扫荡,门窗在咣当咣当地响。屋里还不算太冷,花盆炉子里的火苗不时窜出来舔着大洋铁壶的底儿,开水在壶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唱。白色的水气一股一股地从壶嘴和壶盖下冒出来,壶盖被顶得咔嗒咔嗒地一起一落,好像在为壶里唱歌的开水打拍子。
我和小弟依偎在妈妈的左右,背靠着松软的大枕头,整个身子都捂在被窝里,只露出小脑瓜儿。我俩的小脚丫儿从妈妈的腿上伸过去,互相轻轻地瞪着踹着,用脚指甲挠着彼此的脚心,越痒越挠,笑得手舞足蹈,被子都被蹬开了,直灌风。妈妈举起一本书,清了清嗓子,我们就安静下来,妈妈要说书了。李妈如果已经做完了厨房里的事情,也会靠近火炉坐下来,把两只手揣在袖笼里,然后放在她那硕大柔软的肚子上,很有兴趣地和我们一起听妈妈说书。妈妈有时候看着书念,有时候看着我们讲。于是,我们眼前就会展现出奇妙多彩的世界:扇着大耳朵的猪八戒,又馋又懒,还会耍小聪明;七十二变化的孙悟空,翻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哪吒脚踏风火轮,可以生出三头六臂;土行孙可以从地里钻进钻出;铁拐李、何仙姑等八个仙人用不同的法宝飘洋过海;唐明皇和杨贵妃游过月宫;小木偶皮诺曹只要一讲谎话,鼻子就变得很长……。我们听得入了迷。可是妈妈一合上书,故事就讲到这儿了。“妈妈再讲一个吧”我们不想睡觉。如果时间还早,妈妈真的还会讲一个短点儿的故事,让我们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就这样,我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夜,迎来了春天、夏天。
夏天的夜晚最好玩,一家人坐在门前,大人们摇着芭蕉扇,驱赶着蚊子,我和小弟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这回是听妈妈讲杜十娘的故事。当善良美丽的杜十娘扔了百宝箱投江时,小弟呜呜地哭个不停,无论怎么告诉他这是故事,不是真的,都不能止住他的哭泣。他真地很伤心,“杜十娘不能死,杜十娘没有死,呜呜……”。妈妈忽然清了清嗓子,“小弟不哭,不哭。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这句话真灵,小弟的哭声停止了。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妈妈,“快讲呀,妈妈!”妈妈高兴地讲下去了:“原来,杜十娘沉到江底之后,就来到了水晶宫。宫里的龙王不但把百宝箱还给了她,还派虾兵蟹将护送她,一直来到岸上,让她嫁给了一个好心的渔夫。从此他们就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了。那个对不起杜十娘的李甲,就被龙王变成了一只团鱼。因为是李甲变的,所以也叫甲鱼。”小弟眼泪还没有干就咧嘴笑了,这回,他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