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笑津对丈夫的疏离和隔阂,更像是对自己命运的不满。她就是被预言了的棋子那样,嫁给步步为营的早早规划好自己人生的丈夫。而“她早知道自己终将会回到这种人伦中,相夫教子,看似圆满无瑕。每年老同学聚会时,她分外感觉到大家都各自陷进了类似的人伦里,女同学们尤其如此,像套了一个看不见的枷,而她却看见了,圆形,美丽的图案;天地,黑白,阴阳两仪,看似圆融却无法逾越。”
令人唏嘘的是,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在觉醒前,并不明白自己只是丈夫的所属品,笑津却早就知道这样的命运,并明白彻底出走需要付出的代价,所以宁愿退回自己安全的笼子。她的“出走”并非是再续前缘,更没有摆脱“棋子”身份的决心,如果说爱丽丝·门罗的《逃离》中,那个试图摆脱丈夫控制、想要靠出走获得独立又无功而返的主妇还有一丝天真的莽撞,笑津甚至已经“理智”地预料到自己“回家的意愿”,和“自己对这意愿的顺从”,因此她“便疑惑着这不像出走,而像一次无从说起的赴约”。
笑津所反复回忆的爱情,也只能是弥补得不到满足的婚姻生活的致幻剂,以此实现日常生活的短暂逃离。然而黎紫书依旧平静地写着笑津的“懦弱”和叛逆的限度,但这也抛出了一个更为尖锐的问题,为什么笑津渴望的生活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呢?
从“出走”到“回家”:主妇的劳动真的没有价值吗?
台湾作家黄国峻的短篇小说《归宁》里的主妇安妮,也一样困居在表面悠闲的生活里,她虽然觉得身为主妇低人一等,对自己的身份充满了厌弃感,却拼命压制自己对“更好的生活”的渴望,因为“谁有高标准,谁就发疯”。
安妮回到母亲家休产假,虽然她短暂地觉得自己再度变回了“小女孩”,却无法真正地从“妻子”和“母亲”角色中抽离,有关“主妇”的价值和意义一直撕扯着她。当她进入属于主妇的空间——菜场和厨房,就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从事的内容和丈夫的职业做比较,觉得一切都证明了主妇“低人一等”的论调。因为丈夫谈的是投资案,自己想的却是“橙子一斤多少算贵”。安妮将自己和菜场上其他的妇人并为一类,设想她们的丈夫同样“身居要职”,做的事情远比提水果回家重要。她们消失了将无损于人群,丈夫们的消失则会打断投资计划,让员工失业,引发金融动荡。
安妮的母亲和姑妈却相对接受了“低人一等”的主妇生活,并乐于向安妮传递安于现状的心得——靠光顾美容院打发时间,热衷于分享超市购物券,用闲扯和笑声驱散无聊。但安妮却觉得自己像是在牢狱中听老囚犯分享自己的经验,难以认同这种生活。在她看来,丈夫所在的“屋外”的世界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家庭生活却是凝滞的,难以与外界接轨。因此“她必须要出去屋外,看看外头是在革命或是太平,这屋内并没有可供判断其年代的行为。”
《度外》,黄国峻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1月
然而,当安妮试图来到象征着“外界”的图书馆,却更加深了内心的失落。虽然她并不反感育儿和烹饪有关的书籍,却猛然发现自己和一些老年人坐在一起,研究泡芙的做法。精致到华而不实的天鹅颈形状的泡芙,似乎是主妇生活的讽刺——所有的价值都放在了没有必要的事情上——因为按照丈夫的说法,“吃是低等的感官”。
因此,安妮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遇到疯妇就极具象征意味。安妮的姑妈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因为一些小事发疯,并将疯妇伤人视作治安差引发的骚乱,但安妮却将这场骚乱看作积攒已久的矛盾爆发的结果。发疯前的女人或许曾经受到严重的伤害,当时她也可能就在做有着天鹅颈的泡芙。泡芙就象征着没有意义感的、不被重视的低等生活。在这个意义上,疯妇如同安妮内心的投射,随时都可能濒临崩溃。可悲的是,安妮已经预料到即使发疯,她的痛苦也不能被理解和同情。因为那些“不必学做泡芙的人”(像丈夫一样的人)不能像主妇自身那样强烈地感受到意义的丧失和内在的崩裂,“至于算不算伤害,那就得看人的幽默感够不够了。”
日本东京大学教授上野千鹤子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中指出,“家务劳动”(domestic-labor)是将“市场”与“家庭”的相互依存关系中连接起来的缺失的一环(missing-link),而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市场,并没有将“家务劳动”完全“商品化”。虽然家政服务的出现让“家务”逐渐市场化,但是如果买橙子、洗衣服等家务不由家政人员完成,而是安妮完成承担,那么这种劳动将不能产生“价值”,是“非生产性劳动”。虽然安妮也尝试赋予这种生活价值,她心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经济学教授,就会拥有一个可独处的办公室,就能和丈夫一样,看着“窗外提着菜篮候车的人叹息”,但如果这样的话,“要换谁去买她家的菜呢?”
然而,如上野千鹤子所说,当主妇付出“有用且必不可少”的劳动,却得不到法律和经济层面的补偿。遗憾的是,尽管安妮无法真正说服自己接受主妇的价值,但也无法突破现有的悠闲的生活,她对命运的态度比笑津还要消极,后者至少在有限度的范围内给自己制造了短暂逃离的机会,安妮却毫无逃离的打算,她只是不断产生幻象,觉得自己像潜水艇航行在重重景象中,随时都有可能与疯妇的命运重叠。
故事以安妮坐上车回“娘家”开头,又以坐车回丈夫所在的家结束。因此《归宁》不仅写的是回“娘家”,还有回到自己所属的主妇身份中去。那些因为自我价值不断被降格,得不到承认的痛苦和内心的骚乱,以安妮在归家途中的呼呼大睡作结。我们也无法判断这种熟睡是否也是对自我的一种催眠,以及安妮会走向怎样一种结局。
用呕吐排解焦虑:撕裂的主妇该向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