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雅反复做着一个梦——夏日黄昏的卧室里,躺在铺满夜来香的床上昏昏睡去,也可能是昏沉死去,四周是驳杂的白,银色的锋利的白,阴影里镶着灰边的白,被夕照映成橘色的白,夜来香沉沉的香气像是一床密不透风的被子死死压着她,不能动弹,也不能呼吸,她在狂乱的心悸中醒来。
从小生长在江畔小镇的她,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夜来香。她对这种植物的了解只来自文字和影像的想象。小镇的春是枯瘦的春,小镇的夏是燥热的夏,没有唐诗宋词里的香草奇花,有的只是平淡的野草杂花,最常见的是那些没有香味的颜色寡淡的树花,桃花,梨花,霏霏雨中的油桐花。她不知道梦境的来源是什么,但并无反感,和死亡相关反倒有一种奇幻的浪漫。
李敏经常说,她只是迷恋那些虚幻的看似精致的字眼,故作高深。
“这个月怎么排名还降了?”母亲抱怨。“要是下个月还这样,只能换个辅导班了!这个张老师年纪太轻,怕是没什么经验。”
黄色餐灯下,母亲的脸涂上一层油光,刻薄和鄙夷把原本就长的人中拉得更长了,看不见眼,鼻子突兀地耸立在脸部中央,像是书里看到的尼安德特人图片。排名为什么会降呢?她补课,人家也补课,她多考10分,人家多考15分,成绩其实在提高,但经不住资质差距,就像是银行存钱一样,本金多的,利息当然多,利滚利雪球般膨胀,那本金少的就被甩的远远的。她只好埋头吃饭,希望母亲的注意力能被转移掉。
“你怎么看?”如她希望的那样,母亲很快把注意力投向了父亲。父亲端着酒杯,眼睛盯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脸高深莫测,思想已经遨游在寰宇之中,听不见这鸡毛蒜皮的俗事。母亲只好又问,声音逐渐变得尖利。
“雅雅的事,你看着办。”父亲的深思终于被拉回,有些不耐烦。“这些都是你管,你要觉得不好就换。”
她一听,就知道不好。果然,母亲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脸色铁青,眼中迸发出万丈雷光,诸神之战拉开序幕。
她忙不迭扒完碗里的饭,把空碗往前一推,赶在战前溜下桌。关上房门,她还能听到外面的疾风骤雨。坐在书桌前,她慢慢咀嚼着嘴里未吞的饭粒。总是这样。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在他们家好好吃一顿饭竟是种奢望?总是要在饭点谈论学习,总是要在饭点发表意见,那些无用的可憎的情绪被摆上餐桌,和精心烹调的饭菜和在一起,最后污染所有。明明饭菜是母亲做的,话茬也是母亲挑起的,收拾碗筷时,她不会为自己浪费的心意伤感吗?也许在母亲每天拿剩饭剩菜做成的蛋炒饭当早饭时,心里会涌过柔软的忧愁,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她如少女般缠绵忧郁。但在他们能看到的地方,母亲的铠甲坚不可摧。
小时候,她和母亲有过一段融洽的黄金时期,现在想来依然让她依恋。她记得母亲手织的菠萝纹红色毛线帽子,柔软的羊毛线,一个一个凸起的花纹,把耳朵遮得严严实实的,在凋零的冬天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她记得母亲给她买的橡皮筋,红白相间的花纹,崭新的,三米长的橡皮筋,班上女生中的独一份,当她灵活的双脚在皮筋上轻巧跳起时,她仿佛失去了身体的重量,变成只翩跹的燕子。那副皮筋她跳了三年,直到橡皮筋每一寸都松掉,失去所有弹性。她记得母亲年轻时的笑容,身上淡雅的体香,给她梳头时温暖的手指,讲睡前故事时舒缓的语调,对比现在尖酸刻薄,暴躁偏执的母亲,回忆带着朦胧的柔光,仿佛是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对比惨烈且失真。
大概是从八岁起,母亲渐渐变了样,从神态到语气,都变得紧张,像是一张绷紧的弓。刚好就是那个时候,灯泡厂由于年年亏损,最后倒闭关张。作为技术员的母亲惶然下岗,原本时髦俏丽的短卷发慢慢长长,颜色鲜艳的绸缎裙子也爬上了霉斑,母亲的资历在闭塞的小镇毫无用处,她既不能抛下丈夫女儿去外地闯荡,又不能拉下脸皮去做服务员清洁工,唯一的选择就只剩下职业主妇。父亲工作越来越忙,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雪花膏和桂花香水的玻璃瓶罐渐渐消失,录音机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积灰,母亲提上菜篮子,和筒子楼里的婶娘奶奶们一起寻觅便宜菜蔬,阳光暖融的下午,戴着油腻的袖套和邻居一起在院子里打牌。母亲的皱眉的表情渐渐和婶娘们一样,讲下流笑话的尖利嗓音也和婶娘们变得一样,她为了融入,主动摘下身上知识分子的清高,却没想到在一日一日攀比的闲言碎语中,自己会真真切切变成一个市井妇人。没人想到同化的威力如此之大。
她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后悔过。对于时光里那个温柔的母亲,她是怀念的,但不渴望,因为真实度过于可疑,她想起母亲来,脑海里跳出来的永远是那个眉头紧皱,对一切都不满意的忧愁妇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对母亲厌烦,再多的付出也比不过日复一日的抱怨,总教别人念恩,得到的只会是记仇。她甚至怨恨母亲的付出——很多时候明明并不是出于她的要求,母亲出于自我感动的趋势为她做了一些事情,过后又以不知感恩为由头来抨击拿捏她,这简直像是诡计,像是恶毒的战争。她不知道白雪公主里那个恶毒的王后到底是不是后妈,她只知道,没有妈妈的公主会更轻松愉快,尤其是那样美丽的公主。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迷蒙恍惚时,她有幻想过母亲死掉。在和父亲的争吵中,被父亲失手杀死;在买菜和购物的途中,被冒失的汽车撞死;在赌气的愤怒中,自己投江淹死;又或者是煤气爆炸,整个厨房连带母亲一起炸掉。无论是怎样的开头,结尾都一样:盛大的丧礼,沉痛的哀乐,孝服和黄纸,烟尘和幽冥,她是那样悲伤,悲伤到眼泪滚落到枕巾上,那悲伤就像一管开塞露,疏通一切沉疴,带来的是舒畅轻松。她翻身擦掉眼泪,内心毫无愧疚之情。
二
“今天要换座位。”她刚坐下来,李敏用笔帽戳她脊背。
其实李敏不说,她也知道。每次月考过后,老班就会按成绩排名重新划分座位,惯例是成绩好的先选,前排正中间的位置,从来是属于班上前十的。她并不嫉妒,坐在老师眼皮底下也是一种煎熬,什么小动作都能看到,一点点走神都不可以,相比之下,后排和靠窗的边缘位置更让她放松,除了偶尔被前面同学的后脑勺挡住黑板,再无其他缺点。
这所初中她已经读了一年多,马上要满两年了,却还是没有建立起来一丝亲昵感。明明小学时,她总是以和玩伴们在周末逛初中为乐,流连在乒乓球桌和单双杠之间,在种满芍药花和栀子花的操场边嬉戏玩耍,怎样都不腻,可是真正上了初中后,面对每天的早晚自习和假期补习班,那些曾经的悸动和兴奋就烟消云散了,长大的快感都不满足弥补。可能人的成长总是与预料不同吧,当下总是失望,非要等很久以后回忆时,才能咀嚼出一二青春的快乐,但那已是记忆,是枯涸之上再加上枯涸,恰似咀嚼一枚辛辣回甘的槟榔,无甚营养,却让人上瘾。
同学里面,和她关系最好的就是李敏。再年幼的人类,也会通过气味来分辨同类,说话带着结巴的她,和成绩徘徊在倒数十名内的李敏都是被同学们排斥的对象,她们几乎没有经过试探就顺理成章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