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主帮我找回来的。李敏母亲从此便信了教,深信不疑。主会照料你这个迷途羔羊的。每当李敏淘气,从抽屉里偷硬币去买糖,或是打翻了花盆装作是风吹的,她总是温柔抚摸着李敏的头,幽幽赞颂着她全能的主。偏偏她越是虔诚,李敏越是叛逆,虽然七岁就受了洗,李敏去教堂却是奔着教友们的糖果,等到青春期一到,糖果的魅力消失,一听到去教堂,李敏就皱眉头。谁耐烦和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唱圣诗?周杰伦不好听吗?王力宏不帅吗?那些老掉牙的圣经故事又怎么比得上少女漫画和言情小说。光线昏暗的简陋教堂在多年的进进出出中已经失去了神秘的意味,头脑昏沉的高龄教友更加速了这种意象的瓦解,李敏从一开始的好奇到习以为常到现在的反感,一步步滑入精神的深渊,如果当初那位神父知道这个小女孩顽石般的心灵竟不能被主所感化,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救了她。
“教堂其实也还好吧!”她想起电视里的白纱和玫瑰,面纱下的亲吻,悠扬的管风琴声,心里荡漾起浪漫的想象。
“又小又黑,没什么好玩的。”李敏撇嘴,“关键是那些人很烦,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你不听还不行。”
“总比天天逼你学习好吧!”
镇上的天主教堂在长江边上,是栋三层高的红砖小楼,很朴素,如果没有屋顶的十字架,根本就想不到它是教堂。这所教堂是二十年前一个归国的华侨出资修建的,现在已经显得陈旧,李敏母亲和教友们经常在天主教的各种节日里举办筹款活动,试图集资休葺一下屋顶,购买《圣经》,但收效甚微,周边都是些不信教的个体商户和农民,信教的人又都穷。母亲是不信教的,听说李敏母亲信天主,脸上立马浮现出一个高傲的笑,对她挑眉嗤笑,怪不得她(李敏)不聪明呢!母亲第一次见到李敏,给出的评价就是:不聪明,慌里慌张的。在母亲看来,信教的人都是脑子不清楚的人,但凡一个精明的人,一个有文化的人,也不会被虚幻的偶像控制心神,陷入胆怯萎靡的幻梦里。所有虚幻的形象都具有消极的力量,只有脚踏实地才能获得现世的幸福,只有现实才是最重要的。这是母亲的价值观。母亲和李敏母亲像是站在一座天平的两边,竟分不出谁比谁更对。
“差不多。学习和念经都让我打瞌睡。”李敏笑道。
“真想快点长大。”她叹气。
长大了就能脱离家庭,离开这个遍布硝烟的战场,觅得心灵的宁静。她会选一个遥远的城市读大学,南边,靠海,有着温暖的风和繁茂的花,没有唠叨,没有逼迫,没有眼泪。她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安家,过着和母亲截然相反的生活,然后找一个外省的男人结婚,把这个小镇,这个家庭远远甩在身后,清洗刺青般把这些猥琐的灰暗的烙印一点点清除掉,然后变成一个全新的人,到那时候,就算父母与她同住,也不会再有掌控她的能力,只有自由。
“长大了还不是一样烦。”李敏道。
她吃惊地扭过头,满脸写着不赞同。
“现在是被大人管着,将来呢,是被钱管着。”李敏摇头晃脑道,“我算是看清了,人这一辈子就是各种没意思。”
现在是被大人管,将来是被钱管。这句话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击在她心房上,她发誓,这是她认识李敏五百多天来听到的最深刻的话,深刻得简直不像是李敏嘴里说出来的。
“就像我妈,天天都为钱发愁。”李敏声音低了下来,“我在学校的时候,她中午就是吃点院子里自己种的小白菜,只有我在家,她才会买菜。家里的水果牛奶,她从来都不沾的。其实她这样,我挺难受的,好像什么都是为我牺牲一样。我宁愿她和我一起吃,自己少吃点……可说了也没用。”
她是第一次看见李敏这样低落,她从来是浅薄闹腾的,带着轻浮的快活,讨论着明星八卦和街边小吃,仿佛真的是没心没肺一般,没想到,李敏是有情感的,而且很细腻,不过都被掩盖在闹腾之下。
“我偷偷听我妈说,我爸现在工资涨了不少,但每个月寄回来的还是只有两百,找他要辅导费买衣服的钱,他还不愿意给。说是,他可能在四川有人了,其他人长期派驻的都在那边都养了人,他应该也少不了。如果不是要照顾我,我妈完全可以跟到四川去。雅雅,你说,我爸要是和我妈离婚了怎么办?我妈会不会自杀?她这样的人,一个人怎么能活?我又该怎么办?”
李敏眼里噙着泪光,眼睛定定看着她,像是要向主问一个答案。
“不会的。”她慌忙安慰道,“你这都是瞎猜。”
可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在这个物质的现实世界里,李敏话里的可能性更大。
“我真的好想一走了之。”李敏把头偎依在她肩窝,“雅雅,你敢不敢和我离家出走?”
四
她们沿着租书店的巷子往下走,两旁是水泥院墙,从墙外伸出几枝老瘦的杨枝,发焦的羽状叶子打着卷儿,垂下可疑的游丝。李敏害怕有虫子,她小时候被杨树上的红黑花纹的毒毛虫蜇过,好几天才消肿,于是不肯靠墙走,教雅雅走在内侧,自己走在外面。时不时从迎面骑过来一辆自行车,车轮贴着李敏裤腿飞驰而过。她们也不知道去哪儿,就把选择交给了路,路带她们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饿不饿?”李敏问,“我书包里有小面包和娃哈哈。”
李敏母亲总是怕她吃不好,每天都会在书包里装点心。雅雅寻思,可能是她小时候没吃饱的缘故,所以在吃食上格外补偿孩子。她听李敏说过,外公不矮,外婆也高,可李敏母亲只将将过一米四的线,可见是饿了的。好在李敏不矮,从小注意营养,她比雅雅还要高出一小截,差不多有一米六三了。
“我还不饿。”雅雅摇头。她是挑食的,袋装的小面包,实在让人没食欲。
“我先吃点。”李敏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面包,也不要水,就干吃,两口就嚼完了。
雅雅看着都觉得喉头发哽。
“你说她们会不会报警?”雅雅折下一枝金灿灿的野菊花,若无其事地问。
黄色花瓣小小的,攒做一团,闻着有点淡淡清香。是从前奶奶菊花枕的熟悉味道。在她八岁之前,是奶奶负责照顾她,奶奶每天接送她上学放学,给她做饭洗衣服,晚上她也是跟奶奶睡,枕头里塞的就是晒干的桑叶和野菊花,睡上去沙沙作响。奶奶说话轻言细语,做事虽然慢却周到,衣服永远是干净整洁的,厨房倒扣的筲箕下永远有点心和菜肴,对她这个独生孙女更是毫无要求,她可以在地上追逐鸟雀奔跑,也能在细雨中用树枝挑着扭曲的蚯蚓送它回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怕麻烦。母亲和父亲见到的她永远是手脸干净,心满意足的,如同画册上的娃娃,他们也乐意在睡前陪她玩耍,给她讲格林童话,周末带她去看电影逛街,那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是心平气和的,脾气好好的。母亲下岗后不久,奶奶在后院的菜园里摔断了腿,然后是漫长的卧床,骶骨和髋骨都长了紫红的褥疮,还没医好,断腿的血管里又有了血栓,然后是各种慢性病,奶奶打了石膏的腿再没有站起来,那年冬天就走了。从此她就有些怕冬天,呼啸的北风里总掺杂着隐约的丧歌声,清晨的雾霭中树影扭曲如鬼影,永远睡不暖和的手和脚,半睡半醒间的胸闷心悸,哗哗冷水中母亲的咒骂……她人生中和蔼的春天似乎跟着奶奶一起走了,剩下的全是冬天,漫长无边的寒冬。这小太阳的野花,也就这两个月的好时光了,等到霜降之后,北风呼呼来袭,这些杂树野花会被脱去所有颜色,变成干巴巴的枯枝。现在被摘,也不失为一种幸运,至少她懂它。
“不会。”李敏随后把包装袋扔在路边,风卷起塑料纸,把它吹到一块裸露的红砖前,卡在墙缝里。
“我留了张纸条,说和你一起去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