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的母亲也是家庭妇女,她家住在水利局后面的小巷子里,是一座自建的石棉瓦平房,李敏父亲是水电工,在县城的基建公司上班,公司现在的项目在四川,一年才能回来一趟,李敏长期和母亲相依为命。李敏母亲是个瘦小的妇女,比14岁的李敏要矮一个头,说话语速很快,看人的眼神总带着惊慌,走路耸着双肩,紧张得像是一只被枪声惊醒的八哥。每次周六下午上完补习班,她会和李敏一起回家,到李敏家里玩耍,虽然她的家更宽敞,家具更新潮,但有了母亲,一切就变得别扭起来。
李敏家藏在两爿楼房中间,大白天屋子里也要开灯,家里没有贴地砖,地上是铺平的水泥,李敏的房间在主卧背后,是房子里唯一有窗子的房间。她们躲在那个小房间里,趴在床上,像是躲进啮齿动物的巢穴,用单放机听周杰伦和王力宏的歌,翻开李敏攒下早餐费买来的过期时尚杂志,李敏母亲从不会训斥她们不务正业,只会端着切好的水果来劝她们吃。母亲是有文化的中专生,李敏母亲小学都没读完,但人和人之间差距就是这么大,可见为人处事和读书的关系并不大。
我真羡慕你啊!有时候,她会克制不住对李敏感慨。你不知道,我妈也很烦的。李敏皱眉。她每天神神叨叨的,非逼着我一天喝两杯奶,要我吃水果,喝她煲的汤,一点辣椒都不让我沾,说是会上火。我还羡慕你呢,你妈从来都不管你吃零食,而且你总有那么多零花钱。李敏的抱怨带着一丝无法遮掩的嫉妒。她仔细回想了一下,的确没在李敏家发现过除水果坚果之外的零食,李敏母亲劝她们吃点心的神情,也显得过于急切,像是完成设定好的既定目标一般。那也比我好,她叹息,你都不知道,我妈现在有多变态,我无论做什么考多少分,她都不满意,整天板着脸阴阳怪气的。我怀疑她是不是更年期来了。我妈还不是,她一天到晚都急匆匆的,怕这怕那的,可神经了,李敏笑。不过我爸回来时,她要好多了。可惜我爸一年只有十四天假。父亲倒是天天在家,但和没在家也一样,甚至因他的漠然反而加重了母亲的火力。她心里想,却没把这话说出口,仿佛是止于难言的羞涩。从某种层面来说,她和李敏是同命相怜,这是命定的友谊。
“你想坐哪儿?”李敏又问。
“看老师分哪儿。”她兴致淡淡。
“李敏,你又在交头接耳!自己不好好学习,还要影响别人。”
老师只点了李敏的名字,却漏过了她。她心脏一抖,浮起一丝浑浊的愧疚,却不敢回头看李敏的神色。
老师清了清嗓子,站在讲台上,按照排名依次点名,如她所料,前十占据了中间前两排的位置,剩下的人分散在两边和靠后的位置,叫到她名字时,她选了第四排靠窗的位置,那里能吹到走廊里来的风。
“我被分到倒数第二排!”下课后,李敏拉她一起上厕所,一出教室就忍不住抱怨起来。“我根本就看不清黑板!”
她仔细看朋友的脸,却看不出一丝芥蒂,仿佛之前的训斥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你要不去换下眼镜?”她轻声建议。
“我眼镜好得很,根本就不是眼镜的问题好不好。我这副眼镜戴到初中毕业都没问题。这么多年我的度数一直没有涨。都是前面的男生挡住我了!”
李敏眼睛近视,小小年纪已有四百五十度,眼镜是俗气的粉紫色塑料镜框,阳光下树脂镜片的边缘呈现出浑浊的黄色,这副眼镜还是她小学五年级配的。凭良心说,李敏要是取下眼镜,人缘应该会好很多,或者换一个不那么丑的镜框,也会好很多。但她不愿意,但凡需要花钱的事情,她总是会用夸张的语气嘲讽一番,仿佛她的拒绝不是出于钱。每个月他父亲只寄两百家用,打在银行卡上,母亲用来买米买菜,交水费电费,报辅导班买衣服日用。李敏的难处是另一种难处。
“学校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在家也一样没意思。做人真没意思,在哪儿都烦得很,只有有钱人才快乐,我们这样的,我都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李敏嘟囔道。
作为朋友,她不再多话。
三
“我妈最近特别暴躁,我都不想回家。”放学后,她们在校门口的租书店里翻看漫画。她想起昨晚家里的暴风骤雨,周末的快乐都显得微不足道,她一点也不想进入那个压抑的房子。
昨晚,母亲又和父亲吵架了。诱因还是因为她,但内核不在她身上,母亲不过是借着由头发泄。先是抱怨她学习不够主动,接着又追溯自己当年优秀的理科成绩,发展到她脑子不够聪明是因为像了父亲,而父亲不仅在遗传上拖了后腿在生活中也对她的学习放任自流,最后变成母亲对父亲涕泪交加的控诉,情绪高涨时母亲用手推搡父亲,父亲毫不忍让,用力挥动手臂格挡,母亲一下摔倒在地,爬起来的母亲像头暴躁的母狮扑向父亲,两人扭打在一起,直到听到响动的邻居过来敲门。
按理,她应该帮母亲的,首先,她也是女性;其次,父亲的确长期缺席;再次,母亲和父亲在厮打中体力不对等,可她就是没动,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她看着胡乱擦拭眼泪的母亲,心里竟没有一丝同情。她心惊于自己的冷漠。
“我妈也是。”李敏放下手里的漫画。“她现在跟着了魔一样,天天晚上给我讲圣经故事,听得烦死了。周末懒觉都不能睡,非要拉我去教堂。我不愿意,她就说:李敏,你的灵魂被魔鬼入侵了。”
最后那句,李敏粗声粗气模仿着自己母亲的语调。说完,两人都噗嗤笑出了声。
李敏母亲字认识得不多,说话又带着浓浓的秭归口音,在镇上没什么朋友,也许越是贫瘠的心灵越是容易播撒宗教的种子。李敏七岁那年的夏天,镇上文化广场买进一批牡丹花,共有十来棵,每一棵都有三四朵花,栽种在青花瓷坛里,花朵硕大雍容,浓香扑鼻,整个镇上的闲人都去看热闹。李敏母亲也带着李敏去了,结果一不留神,李敏就被一个拿着棒棒糖的好心叔叔带走了,等大家伙和警察一起找人的时候,李敏都已经被骗到火车站,这要是上了车,肯定就被卖到天南地北去了,还好有个从武汉学习回来的神父,听见李敏说要等妈妈来了再上车,觉得不对,拉着拐子问话,拐子见势不妙跑了,神父带着李敏在火车站候车室等到了找来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