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没用的。不过是一张纸条,母亲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她一定会去找去闹,找能找到她们的所有的人。但她不想管了。她需要喘息,哪怕是微弱的一口气。她想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就有了些快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们被自己的恐惧和焦虑所驱使所折磨,在一定程度缓解了她被母亲折磨的痛苦。单方面的痛苦是折磨,所以才要一起来啊,大家都痛一痛就知道厉害了。父亲可能不像母亲那样惊恐,但也会难受,养一个孩子可不是一天两天工夫,花的可不是一个钱二个钱,出于投资角度他也会心疼,会想办法止损。也许等她回去后,他们就不会再吵架了,至少在她面前克制点。她这样想着,又有点骄傲,仿佛是自己做出的冒险的伟大成果,又带着点女性之间的怜惜之情,一时间,心都绵软了。她哼起《明天会更好》,不唱歌词,只哼调子。
“你还带了什么?”她问李敏。母亲太细心,每天都要检查她的书包,根本没机会准备东西。她的书包里除了书和文具,就只有早上母亲塞进去的两个苹果和一包抽纸。
“还有打火机,蜡烛,一条外套,可以当毯子用。”李敏想了想说。
“再说了,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啊?”李敏笑。
她捏了捏裤袋里装着的五十块钱,放松下来。钱的确是个让人有安全感的东西。其实她们去找个旅店也是可以的,郊外的国道边,有专门服务货车司机的小旅馆,二十块一晚,但她不想去,旅馆和家的味道太接近,天然和冒险是相冲的。再说了,听李敏说,那里乱得很,都是粗鲁的男人,还有小姐,充斥着暴力和色情的气味,对少女十分不利。
巷子走到尽头,视线开阔起来,两排高大的梧桐树夹着一条红砖路,右边的路基下面流淌着一条小河,河水绿莹莹的,阳光下闪烁着工业染料的靛蓝,但红绿蓝三色辉映混杂,颜色十分好看,亮得让眼睛一跳。太阳西沉,树干和草叶上的光斑拉长变细,给红砖镀上一层金光,她们踩在扑簌的落叶上,不知疲倦地朝着路的尽头追赶,直到最后一丝斜照也被楼房遮掩,她们才发现时间的流逝。
红砖路的尽头是医专的家属楼,医专就在山下,她们站在山顶的崖坡可以清晰看到山脚下的白色建筑群。早年,这里是一片坟场,孤坟荒坟很多,那会儿还可以掘坟挖无主的尸骨做标本,所以医专建在了这里。正是阴阳之交的时刻,夜风一吹,身上就打起了鸡皮疙瘩。
“雅雅,你知道吗?我妈想让我去读卫校呢。”李敏望着山下说道。
“那你呢?”
“我才不想呢!”李敏道。
“那就和她说。”
“说了也没用。我妈说我笨,就算读高中也考不上大学,不如读两年卫校就工作。她那个唱诗班里,有个镇医院的护士长,说是护士嫁人都嫁得好,工资也不低。”
“她们总是这样。”
“是啊,这次吓她一吓,说不定会好点。”
“活该被吓!”她狠狠说道。
李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朦胧的天色里传出很远,几只蝙蝠被惊醒,扑腾飞起来,黑色翅膀在空中来回掠过。
五
院子门口有个破败的小卖铺,门边的纸板上用红笔歪歪斜斜写了“杂货店”三个字,推开塑料帘子,微光中柜台像笼罩着青烟,货架隐没在黑暗中,仿佛随时会扑出噬人的巨兽。她们大声喊老板,里面出来一个老头儿,抖抖索索把灯打开。店里东西很少,越是标价高的货物上积灰越是多,她们逛了两圈,最后拿了四罐八宝粥,两瓶可乐,两瓶营养快线和一堆辣条火腿肠。
“要不要拿点水?”付账的时候,李敏又问。
雅雅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两瓶矿泉水。老头儿在灯光下仔细端详着纸币的水印,一脸的拿不定主意,雅雅正要不耐烦地催促,他又下定了决心,拉开小抽屉,用食指沾了唾沫,一张一张点起零钞。雅雅把卷起一团的零钱放进裤袋时,李敏已经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了书包里。
等吃掉晚餐,天已经黑透了。李敏举着打火机,雅雅跟在后面,手牵着手走进最近的一栋楼。她们放轻脚步,却又故意昂首挺胸,装作来探亲的人的样子,小楼只有五层,楼梯上了五楼只有半层,最上面是个尖尖的杂物间。她们停留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楼道里一片漆黑,听不见半点人声,只有对面楼层里亮起零星几处灯光。风从空荡荡的楼梯间吹进来,又从屋顶的窗户窜出去,激起层叠回响,呼啸的风声像是夏日山林间的松涛一般,奇异得并不使人恐惧。她们把书包里的外套铺在地上,并排坐在一起,在靠近栏杆的地方放了一支蜡烛。风太大,火不好点,雅雅从笔记簿上撕下几页纸,把打火机和蜡烛罩在里面,才点燃火。白纸蒙着橘黄的烛火,朦胧的火光把水泥地映上一层红,在风中跳跃摇曳,像是夏天时江边燃放的孔明灯。雅雅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一片空明,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在许愿吗?”李敏用胳膊肘捅了捅她。
“没有。”
“有时候,我感觉你的人是虚的。”李敏的脸庞被火光映红,镜片下的眼眸格外黑。
她转过脸,嘴唇微微张开,眼睛明明是看着李敏,却又似乎透过李敏,看向了更深远的幽冥处。每当她疑惑时,她露出的就是这么一副神游的表情,似乎现实已不足以解答这个问题,必须求助更高级更深刻的存在。
“你人明明在我身边,却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李敏认真说道。
“嘁!我能去哪儿呀?”
“谁知道呢!”李敏把手里的空罐踢下台阶,哐啷的声音一级一级传下去,在夜色中刺耳无比,却依然没有惊起一点人声。楼下几只野猫在衰草中叫唤应答,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教堂里圣诞节是不是也会点蜡烛?”
“是啊!”
“和这个像不像?”她指脚前的蜡烛。
“不像,那个是插在烛台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