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者似乎总是无师自通地把身体作为革命的资源或革命的对象,从太平天国到义和团,从五四青年到北伐青年,从清末男子剪辫到大革命时期女子剪短发,莫不如是。徐訏注意到:“在北伐的时代,革命的动乱,性观念又有很大的改变,苏联在革命时代所产生的‘一杯水主义’,也在那时传入了中国。”“中国在北伐时期,性的观念变化与性的行为演变也是很复杂很有趣的。它呈现出最放纵的‘一杯水主义’以及最落后的‘姨太太主义’的现象。北伐的武装同志在革命战争中,大家‘一杯水’,革命胜利,情有所钟,或若是珠胎暗结,乃谋久合,这是常事。有许多是从北方跑到南方去革命的与女同志恋爱难解难分,可是因为他们在北方家里已有个发妻,等到北伐完成,发妻重会,家有老父老母,岂容随便离婚,女同事也就屈居姨太太了。我们从这些千变万化的形态中,实在很不容易了解性观念在各种道德观点的激冲中,在个人心理上可以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与变化。但不管我们赞成或反对,那些不同的道德观念,往往会深入我们的下意识,它可以与我们的主张与思想不合,而我们的行为往往被它所控制。”【《两性问题与文学》,《徐訏文集》第10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69-370页。】
主张“性交自由”的安那其主义者谦弟曾为共产主义者“正名”:“近来有不少人总是说着共产便联想到公妻,好像‘共产’和‘公妻’是穿上了一条连裆裤不可分离,其实共产与公妻是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主张,任何一个共产主义者没有一个是主张共产必须公妻的,因为他们从根本上否定婚姻制度。”【谦弟:《非恋爱与其他》,《新女性》第3卷第11期(1928年11月),第24-25页。】《大公报》社评也说:“共产党之称,出于日译,普通社会,初不知共产主义作何解,而就‘共产’二字以释其义,则有类夺人之产以为己有,故共产公妻,相提并论,常人闻之,如洪水猛兽。”【《共产党在华失败之批判》,《大公报》1927年7月1日,转引自王奇生:《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1924-1927)》,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8页。】
正如徐訏所言,“那些不同的道德观念,往往会深入我们的下意识”。“下意识”若被焕发,往往有更强的“杀伤力”和“动员力”。在1920年代,“共产”与“公妻”成为军阀间互相攻击的武器。孙传芳指责张作霖“任令其子学良小胜而骄妄,以五官中郎将自命,与三五新进少年、绿林枭桀,广招最犷之匪卒,杂以异种之犬羊,蹂躏中原、被同征服、倚官为盗,实行绑票、共产公妻”【《孙传芳复赵尔巽等电》,《申报》1925年11月22日,第9版。】。张学良的手下胡毓坤指责冯玉祥“丧心病狂宣传赤化、用夷变夏,所谓社会主义、所谓共产公妻,种种邪说倡言不讳”【《北京胡毓坤等电》,《申报》1926年4月23日,第6版。】。
北伐既起,“共产公妻”成为“南方赤党”专属的罪名。吴佩孚对日本记者发表讲话,称他与张作霖的联合实为阻挡“赤祸”的蔓延:“彼辈口中之所谓共产,实一种赤色的帝国主义,专共人之产不能与人共产。更进一步倡为公妻邪说,破坏伦纪莫此为甚。”【《吴佩孚对日记者谈讨赤意义》,《申报》1926年7月14日,第6版。】1926年9月,浙闽苏皖赣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发出布告:“南方赤党竟敢师出无名,共产公妻主义强迫湖南实行,强夺商民财产、利权划归党人。”【《孙总司令之防赤布告》,《申报》1926年9月10日,第13版。】面对士兵,“孙联帅”说得更加通俗:“我们为什么要打倒蒋中正,因为他赤化。打倒蒋中正,就是扑灭赤化。何以要扑灭赤化?因为……赤化讲公妻。何谓公妻?就是你的妻,便是我的妻,亦便是他的妻,亦便是天下人的妻……”【《孙联帅最近对将士之训话》,《新申报》1927年1月14日,转引自王奇生:《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1924-1927)》,第288页。】同一时期,直鲁联军宣讲队张贴的标语这样写道:“你们第一要晓得蒋介石是害人贼;赤党要来抢你财产了,大家赶快起来挡着他;无父无兄与共产公妻,试想世界上行得通么;你的财产,你愿被共产贼党用强抢的手段共了去么?你的妻女,你愿被共产贼党掳掠了去,作他们的公妻么;讨赤即是救国,因为赤党是苏俄的走狗。”【《直鲁联军宣讲队之标语》,《新申报》1927年1月17日,转引自王奇生:《北伐中的漫画与漫画中的北伐》,《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第52-56页。】
对常见诸报端的“共产公妻”之说,时人常抱这样的态度:“什么‘煽惑’,‘共产’,‘公妻’,‘杀人放火’,‘洪水猛兽’……呵!呵!红帽子多得很,随便拣那一顶戴在他头上就得了!真的,这些都是自孙传芳时代以来的万应杀人良药,是百试不爽的。”【《刘煜生死得活该》,《申报》1933年2月12日,第20版。】“万应杀人良药”说的正是“共产公妻”这一污名的效力。王奇生就注意到:北伐时期,北方的讨赤宣传“用的多是一些大众化的白话,讲的是反对‘共产公妻’的简单‘道理’。这些‘共产公妻’的‘道理’尽管很荒谬,但在当时普通民众的头脑中,可能比南方的‘打到帝国主义’,‘打到军阀’之类的口号更容易理解和接受,也可能更深入人心”【王奇生:《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1924-1927)》,第288页。】。
就连电影导演也要在“公妻主义”的时代活剧中轧上一角。1926年,东方第一影片公司推出由陆剑芬、任爱珠、周空空三大明星主演的电影《工人之妻》。该片大打“劳工与公妻二大主义之冲突”的卖点,【电影《工人之妻》广告,《申报》1926年9月29日,第17版。】实际讲的却是一个相当传统的故事:工人生活困苦辛劳,不足以满足其妻的虚荣心。其妻遂携子与恶徒私奔。后恶徒被捕,妻堕入贫民窟,贫病交加之时写信向夫求救。子被富翁收养,大学毕业后与父亲团聚。父子衣锦还乡,妻在贫民窟孑然病故。【兰夫:《记<工人之妻>》,《申报》1926年9月13日,第20版。】导演任彭年此前曾执导“中国第一部长故事片”《阎瑞生》,都市婚恋伦理剧是其所长,“劳工”“公妻”云云,应是打热点议题的擦边球。有趣的是,《工人之妻》的编剧是上文提到的写《佛动心》的王钝根。在《佛动心》中,王钝根对“公妻主义”极尽揶揄,几年之后,他的电影剧本却以“公妻”为噱头。同一时期,《申报》广告版面上打“共产”“公妻”擦边球的书讯、戏剧广告时有所见。